我们德木垮坝子有两个人,一个叫王孝歌,另一个叫孝歌王。虽然他们名字中都有一个王字,但差别大得很。
王孝歌姓王,很少见到他做啥子正经事,整天东撮西逛闲游戏耍的。不管是串到张三李四或者王二麻子家,也不管人家得闲不得闲,喜欢不喜欢,总是嘴里哼着几句我们农村办老喜时唱的孝歌。其实他会唱的也不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小首,比如“一进门来喊一声,裤子垮齐脚弯筋”之类。遇着我们寨子或者附近别的寨子哪家老人过世,他王孝歌是总是非到不可。
当然,非到不可的还有孝歌王。孝歌王不姓王,姓赵,因为孝歌唱得板扎段子又多,直听得人们嘴里发出啧啧、啧啧的赞叹之声。这就是王孝歌和孝歌王的差别。
我记得我家二老祖公过世那次,有一晚上我们一边救苦一边听唱孝歌。王孝歌用他干巴巴的声音唱了一首开场歌,那歌词我记得好像是这样的:
“点鼓郎来点鼓郎,好好点鼓我开场。开个大场卖牛马,开个小场卖猪羊,开个文场卖笔墨,开个武场卖刀枪……大场小场我开起哎,各位歌师请......赶......场.....”
这时就有人说:“王孝歌,你孝歌唱得安逸,干脆你和孝歌王对挖(一对一较量的意思),看哈哪个硬火”?
王孝歌就有点拿捏不住了。要唱吧?自家心里有数,唱不赢人家孝歌王。要不唱呢?明摆着就是认输。他王孝歌在德木垮坝子也算有点名气,丢不起这个这个输字。
只见他端起大土碗咕嘟一声,半碗苞谷烧就进了肚皮。
“对挖就对挖嘛,是球哪个怕哪个咹?”
于是一场丧堂上的孝歌对唱就开始了。只见孝歌王一首又一首、两首又三首,简直像一辈子都唱不落台。王孝歌勉强把肚皮里那几首唱完,坐在我二老祖公灵堂里脸红筋涨的,直接扯不到回消,再也找不到着落了。
“王孝歌,你不行,你唱的不得孝 歌王有路数,又少又乱套。”
王孝歌不说话,又要去端面前的那只大土碗,可是里面没酒了。他硬是老半天找不到一首回唱的孝歌来。正在人们又要说话的时候,王孝歌终于又开口唱了:
“唱歌老师艾,你不要夸,你是田坎脚的干克蟆。哪天我犁田犁到你,铧口划烂你屁股丫”。
声音还未落地,丧堂内外一片哄堂大笑。孝歌王正要开口还击,却不见了王孝歌的影子,人多事乱的也不晓得他钻进了哪个旮旯。其实呢,大家猜想可能是他唱了这首惹祸的孝歌后悄悄跑了。每个人都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丧堂上只有孝歌王还在唱,我们继续转圈圈给二老祖公救苦。
从此没有再见到王孝歌在哪家丧堂唱过孝歌了。王孝歌没有婆娘,据说先前时候是有的,后来被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烂德性给气跑了。
最后一次见到王孝歌是有一年我家杀过年猪,吃杀猪饭的时候,王孝歌不晓得哪班时候来到我们家的。
我妈说:“王孝歌,吃饭嘛。”
王孝歌说:“要得。”
我在乡政府当副乡长的堂哥说:“王孝歌,王孝歌,你说这大片大片的肥肉香不香?”
王孝歌连忙说:“香得很,香得很。”一边说一边吃得嘿嘞呼噜。
我堂哥说:“晓得香们又不自家喂一个来杀啊?”我用文字讲不清楚我哥当时那句话中“啊”字的意思,反正语调带着老师教我们四声符号中的阳平调,连我都觉得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
王孝歌不是憨包,只是懒。我想他的自尊心肯定被堂哥刺伤了,吃完饭他只是给我妈打声招呼就走了。
再后来,我到外面读书,参加工作,很少回家,自然也就没有了王孝歌们的消息。大前年回到家里,听我妈说孝歌王老了。老了的孝歌王依然瘪着一张老嘴到人家丧堂唱孝歌。
而王孝歌从那一次在我们家吃饭后就没去人家吃过饭,也不唱孝歌了,把以前包出去的土都收转来种起,又学会了石匠活路,重新说了婆娘,日子过得安逸得很。
——2011年冬天写于大方核桃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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