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冷枪——读双雪涛《冷枪》
一种对单纯的背叛,一种成长,一种面对现实,一种无奈和放弃,一种挣扎和希冀,一种幼稚,一种焦急,一种失落和惆怅,一种拼命,一种报复,一种愤怒,一种迷茫。
《冷枪》收录于双雪涛的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和其他篇目一样,故事发生在东北这片黑色土地上,讲述了街头混混“我”意外与射击游戏高手“老背”相识并成为朋友,“老背”因在游戏中被作弊的用户击败而对其大打出手,“我”弄清原委后替“老背”报复的故事。
“冷枪”一词在文中首次出现在“老背”带“我”去网吧打游戏的情节。那是在街头靠打架称王的“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游戏这一新鲜玩意。游戏中,不会有“我”曾熟悉的约架、硬碰硬和头破血流的巷战,而是红色准星、躲避、喷漆,和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枪。那时,“我”在游戏中被击倒,转而找到并痛打了现实中的用户。这荒诞的一幕仿佛发令枪,为后文“我”在食堂门口被曾经的冤家偷袭打断腿、“老背”被网友“疯狂丘比特”用作弊器击败埋下伏笔。
是谁在背后放冷枪?在“老背”那里是射击游戏的作弊外挂,在“我”那里是毫无预兆的群殴。 “老背”运气极差,唯独擅长游戏;“我”一无是处,却擅长打架。科技和人心不古如此轻描淡写地覆盖了他们的自豪和尊严所——“现在谁不作弊?”。作弊器打碎了“老背”的希望,断了一条的腿和离开“我”去了南方的女友让“我”茫然。他们也青春过、年轻过、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片地界。现实漫过头颅,名为社会进步。
时代的冷枪躲不过。计划经济的结束意味着单纯与按部就班的结束、竞争和不择手段的上场。走向发达的路上,坏的基因也同时跟着进化了。曾经高扬的自行车铃在改革的喇叭声下似乎也变得有些畏缩。尽管身处同一个时区,南方和北方接收的光量、成长的速度却是迥然不同。那时,南方的一年,或许相当于北方的十年。这座钢铁的亚特兰蒂斯曾经在充斥口号的幻想中徘徊甚久,还是抵挡不住世事变迁。那片黑土地的节奏是缓慢而深沉的,它甚至是与世隔绝的。等它终于随着一声令下,踏出大门时,世界似乎不那么讲情面了。而光是知道这个事实,就足以引起北方人的各异反应:羡慕,好奇,嗤之以鼻,愤怒……他们最终都归于一种不可避免被抛弃和遗忘的失落中,一种给外人翻旧相册的欲望中,仿佛刚刚从腿伤中恢复过来的“我”和女友的离别。
八十年代的东北的老工业区和那里年轻人保持着一种妊娠般的关系。他们成长着的胚芽顶破了上层的黑土,地上附着的工厂的胎盘顺从地向两侧坍塌。他们在那吃着饱满的米粒,长成人形,染上了燃着的煤炭般的脾性,并且被上下班的自行车铃声进行着音乐教育。精神却又和这片过于踏实的土地相斥,努力地想从逐渐老化的产道挤出,滑入世界的汪洋大海。他们的青春期经历着体内激素和体外世界的双重变化,于是没有了参照物,困惑随之加倍——我属于哪里?可变化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它只属于当下。当下又是如此令人惧怕,它不表示持有经验,也不表示预知未来,仿佛拿着小小一根蜡烛走在黑夜,只能照亮自己脚下的一圈。而这一困惑和迷茫却又让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乡愁——在同样的不知所措中和这片落后于起跑线的土地产生了悠远的共鸣。双雪涛很擅长把城市的兴衰寄于人的形象与经历,让灰色的青春成长的主题之中渗透着些许时代变迁的沧桑。
“老背”因为“疯狂丘比特”的外挂而打了他,“我”因为“疯狂丘比特”曾经的施暴和那句“现在谁不作弊”而发狂发怒。这无疑是冲动的,可笑的,却又是引人同情的——他们还剩下什么呢?他们的青春所珍重的一切——排名,名号,力量;这城市所曾珍重的一切——钢铁、粮食、汽车。不论是否愿意,都将被或明或暗的子弹所穿透。那时,并排躺在宿舍床上的他们可能已经悲哀地猜到,以后要挨的冷枪,必然不止于打架和射击游戏:奸诈,算计,虚伪,欺骗,出其不意。
双雪涛未曾离开他所熟悉而骄傲的那片土地,因而小说总是把人和城市紧密地粘合在一起,有股抹不掉的“东北味儿”。日常,平静,又有着传奇的色彩。像是冬天的煤炭,在冻土下埋得有点深,点着了却有隐隐火光。他的语言时而平静如流水,时而玩世不恭,有点像当玩笑说出来的真心话。其中不乏对阿城、余华等作家模仿的痕迹。他很喜欢将鲁莽而忠实的不良少年作为主角,也喜欢活泼奔放的少女,而他本人据说在少年时代则一直是规矩的优等生。从他的作品中,似乎也能窥见一二那他在那座灰色城市中所一直向往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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