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的小引里颇为扎心地说道:“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连回忆也没有。”
多年以后,再次打开《朝花夕拾》,重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竟也无聊地想,当时寿镜吾老先生为什么不跟鲁迅谈论“怪哉”呢?于是,习惯性地开始百度,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先生觉得“怪哉”是无稽之谈,所以回答不知道,也就是不愿意说。
可是从寿镜吾老先生的事迹来看,他“极方正、质朴、博学”,先生的这种方正几乎到了偏执的境地。
三味书屋每年只收8个学生,从不多招,而且先生还要深入家庭了解实际情况后才决定是否录取,有点我们现在面试的意思。严禁学生迟到,如果有几天不来的,先生马上去家访。
每年春节的时候,学生到先生家拜完年的第二天,寿镜吾老先生必然到学生家回拜。但凡家里有客人来访,老先生一定整理好衣冠才出来相迎。
更有甚者,先生自己厌弃功名,也不允许儿子们考科举入仕途,二儿子寿鹏飞才华出众,非要考科举,老先生竟然将他锁在楼房里。后来鹏飞靠绳子从房间逃走,一举高中,先生大骂他不孝,就连儿子送来的钱财也坚决不收。
时至70岁高龄,仍然坚持在书屋外的桥上目送学生。
这样一个严谨、细致的老师,在学生对某问题有疑惑时,他为什么不帮助学生分辨清楚呢?即便是无稽之谈,好歹也会说点什么吧?先生这种反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他心中有恪守的东西,他也近乎偏执地守护着这条底线。
说到这,我们就有必要看看这个“怪哉”到底是何方神圣了。这个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在《太平广记》《殷芸小说》《艺文类聚》《太平御览》里都有记载。大致内容是:汉武帝某次临幸甘泉宫,在路上看到一条红色的虫子,头、眼睛、牙齿、耳朵、鼻子都有,看到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汉武帝于是让东方朔看看。东方朔看完以后说:“这就是‘怪哉’。以前秦朝的时候关押无辜百姓,百姓忧愁怨恨,都抬头悲叹:‘怪哉,怪哉’!从而感动了上天,上天很愤怒,就生出了这种怪虫。这里肯定是秦朝时侯的监狱所在地。”
汉武帝于是派人查看地图,果然如此。汉武帝又问:“那怎么驱除这种虫子呢?”
东方朔就告诉武帝:“凡是忧愁的东西遇到酒就消解了,用酒灌这虫子就消失了。”
汉武帝于是让人把虫子放进酒里,不一会儿,虫子果然消失了。
了解了这个“怪哉”后,我恍然大悟,身为宿儒的寿镜吾老先生坚守的应该是孔夫子的教诲,那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对于这句出自《论语·述而》的夫子语,虽然学界还存在不同的理解,但我更偏信于把它解释为“孔子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因为《论语》本身就是语录体,零星琐碎,要把这句话放进某个语境中根据上下文理解真是有点牵强。
而且,据寿镜吾老先生次子寿鹏飞的解释,三味书屋的“三味”即经书之味,史书之味,子书之味。先生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跟学生谈论这种关乎怪异、关乎鬼神的东西呢?
不得不说,寿镜吾老先生真是一个有信仰并用生命实践的人。以前有学者认为鲁迅关于三味书屋的回忆对封建教育持批判的态度,但是现在读来,却满满都是温暖。
因为寿镜吾老先生一点也不迂腐,当我们到后花园玩乐的时候,先生只是大喊:“人都到哪里去了!?”可爱至极。当我们一个个陆续回来的时候,先生手握戒尺却并不打,立下罚跪的规则却不罚,只是瞪几眼,大声道:“读书!”温和至极。当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竟不顾及我们在底下做游戏画画,专注至极。
先生丝毫没有扼杀儿童的天性,懂得因材施教,懂得以身作则,从来只重内容不重形式,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鲁迅第一次到三味书屋的时候,只看到一幅画,却没有孔子的画像,但是没有画像,也还要拜,那是用心在拜。
但凡真信仰者,才不会被形式所拘泥。但凡真信仰者,才会在心中画出底线,不许他人触及。
在三味书屋求学的六年,鲁迅不仅学习了大量的传统文化知识,更是濡染了寿镜吾老先生偏执的个性,坚决地守护自身的底线,并对那些试图挑衅的人报以奋勇的反抗。如果说,藤野严九郎就是那个为鲁迅指明了救世方向的人,那么,寿镜吾老先生就是教会他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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