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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准确性

语言的准确性

作者: 认真说话 | 来源:发表于2023-09-01 20:42 被阅读0次

    准确性是对语言唯一的和最后的要求,准确就是美。但什么是“准确”,以及如何做到这样的“准确”,仍然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如果离开了上下文的特殊语境,所谓的准确性是无从谈起的。

    古人极为注重所谓的“名”与“实”之间的关系。一名之立,当非儿戏。名不符实所带来的后果似乎十分严重。古人对名实之辩非常敏感与敬畏。我们今天对此已大多陌生。今天的人随口称自己的妻子为“夫人”,在古代当然会变成笑话。

    古代汉语遣词造句的谨严:攻打一地为“伐”;对方有罪而攻之称为“讨”;天子御驾亲征叫做“征”;用兵之后获得土地才能叫“取”;取之艰难用“克”;敌方如是一个人来归投称作“降”;如果对方是带着土地来投降的就只能用“附”。

    《春秋》“陨石于宋五(有五个陨石坠落于宋境)。六鹢退飞过宋都(六只鹢倒退着飞过宋国的都城)”。上述文字描述简洁、精省,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在读者眼中,句法上的不同,也很容易分辨。同样的《春秋》文字,为何在“陨石于宋五”一句中,数量词“五”置于句尾,而在“六鹢退飞过宋都”一句中,数量词“六”则跑到了句首?作者为何不统一句法,写成“五陨石坠于宋”呢?我们且不管这样的细辨是否有意义,还是先来看看《公羊传》是如何来解读这两个句子的: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霣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公羊传》的意思是说,陨石坠落,人先听到声音,故是记闻,先听到有东西从天上降落,细一看是石头,数一数是五个。句子的用词的顺序模拟了当时由闻及视的实际情境,极为严格。而在“六鹢退飞”一句中,则是记述目中所见,初一看是六个,但不知道是什么鸟,所以记数词应置于最前,再一看是鹢,仔细观察发现他们是退着飞的。句子的用词顺序由六至鹢再至退飞,也再现了当时目击者的神态。

    《水浒传》的第一回,史进派庄客王四去少华山,请朱武、陈达、杨春等来庄上赴席。王四到了少华山,取了回书,因贪杯多喝了几碗酒,走到山林里被山风一吹,醉倒在树林中。当王四醒来时,怀中性命攸关的文书已落入摽兔李吉之手。接下来,作者有这样一段文字: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这段文字虽简练,初一看也觉稀松平常,并无奇特之处。但细细回味,则是锦绣传彩之笔,极为出神入化,有鬼斧神工之妙。这里亦涉及一个次序先后问题。那就是王四酒醒之后,首先看到什么?

    若是没有野地醉酒经历的作者,或是习惯于想当然的俗笔,很可能看见的是树林或乌鸦一类的东西,甚至会用“王四醒来,已过二更”这样的句子,如此这般,匆匆带过。施耐庵让王四首先看到的,是照在身上的“微微月光”,以此来反衬时间与情境的巨大反差:王四取了回书返回庄子时,还是白天。醒来时,已过了二更时分。若先写他看到松树,再看到月光,时间变化中的对比和反差,就没有这样强烈和惊心。再者,他在醉倒时或已意识丧失,故而醒来后看见月光才会“吃了一惊”,并“跳将起来”。在我看来,人在酒醉之后,虽然意志和意识薄弱,但对“摽兔李吉上前搀扶,并从他口袋中摸去书信”一节,应该还有一丝朦胧的记忆。所以此处的“吃了一惊”和“跳将起来”,似乎暗示王四对回书的失落已经早有预感,而跳将起来之后,才发现四周都是松树(摽兔李吉已不见了)。接下来,作者再写王四伸手去腰里摸文书,只是为了进一步确证自己的悲哀罢了。

    寥寥数语,不仅真切地模拟了醉汉初醒的神态和特殊情境,而且也使人物被省略掉的心理过程隐然可见,使读者如入其境,十分传神、准确。《水浒传》前七十回的文字之美,恰恰在于朴素中见神奇,警露虽深而若出自然,读者不可轻轻放过。金圣叹对这段话也有一段评论和感慨,写得十分贴切,我抄在下面,读者自去细细体味:尝读坡公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于用古矣。

    严格意义上的所谓语言的准确性,并不是一种僵化的存在。“准确性”与“模糊性”、“多义性”本来就是互相包蕴的。也就是说,准确性恰恰是以“不准确”为前提的,这是语言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文学创作中所要求的语言的准确性,要看作者在多大程度上传达了他的意旨,还必须了解作者采取了何种语言策略。

    作者在通过一段语言“复现”或“表现”一段场景时,文本作用于读者的,不是具体可见的事实,而是通过语言中介,作用于我们想象的某种“邀请”。语言在根本上来说总是暗示性的。读者对于某段文字的想象如何,作者也不能完全掌控,这涉及读者的经历、气质、修养等诸多方面的接受条件。中国古代文学特别重视意会和“冥会”,似乎将文学看成是某种秘密的容器。中国古人对于语言指事的明晰性的追求毋庸置疑,但同时也将想象的自由置于重要地位。

    李商隐“姮娥无粉黛”,反映“情理之无”与读者“想象之有”之间的复杂关系。李商隐若正面写月色之皎洁,当然是“以有写有”,而此句的“无粉黛”,从“皎洁”的意义上来说,固是实写。但奇妙的是,李商隐却将与月亮决无干涉甚至抵触的“粉黛”意象拉入到诗中。通过“无”的否定,既保留了语言与所表现之物的逻辑联系,且未违反日常生活的基本经验。 但“粉黛”这一意象一旦出现,就不是能够被“无”这个字所能轻轻擦去的——在指事状物的意义上,“粉黛”是一个“无”,它的确是被擦除了,但从联想的意义上说“粉黛”始终存在,而迫使读者将月亮与粉黛一同想象,这就造成了中国语言字上最微妙的“无中生有”。

     这里有两个层次可以加以分析:在无的层次上说,它保留了语言指事的情理与日常生活的经验的统一,可正因为“无”的存在,从中生出来的那个“有”,则具有无限的意象处理上的自由度。“无”在实指意义上展开,而暗含的“有”则在想象、联想、 类比等种种修辞意义上呈现意象的飞翔。正如“海不扬波”,“纤尘不染”,“也无风雨也无晴”一类的句子所带来的想象一样,读者不可能绕开“波浪”、“纤尘”和“风雨”等意象去捕捉它的实指意义。简单地说,逻辑上的“无”,恰好为联想中的“有”开启了想象之路。 

    李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雪岭未归天外使”,雪岭高耸、闭塞阻隔之意象,与“天外使”的意象并置后,天远云邈、山高水阔之境也同时出现于读者的想象中。“未归”一词则明确地告诉我们,“天外使”并不存在,是出于作者的想象。同样,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虽是用典,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语言文字最为重视基本的“象”,也重视经过逻辑推理后的那个抽象的“数”,通过“象”与“数”的结合,以类万物之情。

    但总体而言,对“象”的重视最为根本。这从《春秋》中占卜时对“象”、“数”的重视程度不同,就可见一斑。但意象的有限性,特别是意象在状物时的种种逻辑限制,会对语言的表现力构成一定的影响,况且意象一旦使用,往往会因磨损而丧失弹性。这就迫使作者在寻找新意象的同时,通过设喻、取譬、类比或联想等技术手段,对“象”的功能、内涵、表现力进行进一步开掘,通过“有与无”、“象与意”,“虚与实”、“实有与假定”等复杂的修辞手段,化腐朽为神奇,来保持意象的活力,层层转进,愈变愈奇。 

    虚拟、象征、写意和联想所带来的自由、灵动甚至是暧昧,从“状物”的层面上来看,或许是对“准确”的一种反动,但从“尽意”的角度而言,恰恰是更高境界上的“准确”这就导致了“准确”与“模糊”之间的复杂错综。“尽意”,是“尽而未尽”。正因为“言不尽意”,故而才需要“立象而尽意”;正因为意之幽微,非象所能包举,导致了“立象”修辞的复杂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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