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已经老了是因为她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三十多岁而不是十几岁的样子,甚至连做梦也是,苦涩中带着忧郁,不再是那些简单的噩梦或者无厘头的幻想梦,以至于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来读格林童话再搭配着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服下安眠药,希望能梦到童年,但事与愿违,于是她又花了许多那些看似无忧的时光来走访幼儿园,与当年的幼师同学一起跟小朋友做游戏,如果不是一个学医学的同学告诉她这种症状是轻微抑郁症,她肯定会看遍所有的童话走遍B城所有的幼儿园,但得知此病后,她仿佛更加轻松的面对现实生活的一切,出于她笔下的童话故事充满想象力,主人公不再早熟,而是个个好奇心十足,因为她总能把生活的新意赋予她笔下的人物,一切看来水到渠成。
在这个儿童文学越来越式微的时代,作为一个【童话王国】儿童绘本杂志的编辑,她自己也写了许多童话故事,每隔一个月就在B城最大的书店做新一期杂志出刊的签售说明会,希望通过无数次的签售会来唤醒那些整日拿孩子的童年时光来弥补自己人生缺憾的家长们,丢掉冰冷的钢琴,丢掉繁琐的舞蹈,丢掉乏味的补习班,让我们一起来讲故事,一起来唤醒最原初的文学记忆,这是她接近40岁以来越来越浓烈的梦想,她知道,这个单纯的梦想,有可能让在座的家长们陷入让孩子学钢琴或舞蹈的同样怪圈,让孩子拼命看书,成为一个作家,那些少年高度近视除了打游戏就是看书习惯不好造成的。所以在每次签售会之前,她都会说一句似乎诗歌的隐喻,让孩子说话,家长沉默。于是座下就是许多孩子庆祝胜利似的吵着闹着要买的一致声音,每次都如此,甚至有家长怀疑这是一种洗脑似的杂志营销手段,它以绑架孩子的思想为名,但多数时候,她只是接到几封投诉信,杂志里某个字写错了或者某些情节过于冗长之类的抱怨。【儿童王国】杂志从一开始无人问津到如今全城轰动,她的抑郁症在那段接近40岁时间里慢慢消退了,像一个隐者,谁也不知道它何时出山,因为那个医学同学也喜笑颜开的祝贺她成为一个快乐者。
其实30多岁的女人理应更加妩媚,但与众不同的是,她没有留长发,也没有涂唇膏,而是剪了一头短发,头型像倒着的荷叶,在尼龙大衣左肩上镶了一朵粉色玫瑰,头发略湿但发痕清晰,似乎是刚刚吹过并没有全干又好像刚刚浸润一场淅沥春雨,所到之处尽是迎春花的香味,如果不是那个绣在胸前的奶白色Children Kingdom英文标识,谁也不会猜测她是一个很有权威的儿童文学作家,这种能在寒冬腊月带给人春风袭来感受的作家仿佛没有几个,恰恰这也是她办杂志的宗旨:清新单纯,真诚真情.二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这一点,就在最困难的时期,她差点要停刊了,依然在书桌前写上这八个字,在无数灯光伴随着抑郁症的日子里度过了最贫瘠的五年光阴,她从28岁熬到了33岁,直到如今的38岁,那些恍若隔世的失眠日子无人知晓,尘封记忆。
28岁那年,她还没有一段完整的爱情,像她这种那麼年轻就埋头在书稿里的女孩仿佛就不该有爱情,当年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看上她的专注她任性到十八节火车都拉不回来的固执,不像其他女孩一样,逛街或者喝酒到很晚的那些疯孩子在她眼里简直是不可原谅,她很少在这些场合遇见心仪的人,因为往往她的思绪不在此,很多懂她的读者一定会想她并不漂亮,她的书也没有热卖,即便出名也很晚了,能在作家这一行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们全错了,在生活中的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她在所有通往她心中的路上,像一只春蚕,不断的吃桑叶,吸食营养,多数皱眉时刻,都在思索如何激发想象力,怎样比喻能让七八岁孩子看懂她的故事,久而久之,她的生活便跟童话融为一体了,谁愿意爱上一个奶声奶气思维行为举止都怪异到十岁的女孩?期待爱情尽快发芽的那几年,时光把她雕刻成一个疯子,同时,她的作品也算得同类作家的上乘了,【儿童王国】杂志创刊后的许多年里,她收到不少投稿者的情书,大都表达了对她的爱慕,情感飘逸唯美,署名则花花哨哨,有一次,从幼儿园做完活动回来,第一次听说,通过模仿孩子可以找到灵感,她洗过澡,对着镜子,从孩子的笑容一直模仿到孩子的哭泣哽咽,竟然哭着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她拿出那些信件,泡在水里,像羊肉泡馍一样的撕成碎片,并骂了出来:TMD,28岁之前的那些年,你们都去哪儿了?
情绪稍微平静后,她坐在窗前,抽开抽屉,拿出她25岁的手稿,一幕幕回忆她过去三年所走的路,幼稚的各色字体,破烂的稿纸,在餐巾纸上的在汇款单上的在超市结算单据上的,一张一张都未曾有人在乎过,只有她自己,像那个唯一的摆渡人,一次又一次把影子渡到彼岸去, 然而,没有人知道彼岸是什么?彼岸又在哪儿,这一点,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目光呆滞,要不是天花板上有一只臭虫在爬,她估计会睡过去,像捏蟑螂一样,她把臭虫扔进垃圾桶,童话里的无敌小丑此刻变成了苍蝇一样人见人打,她想到了自己,就像刚出水的芙蓉,却不知世间人情冷暖,人情,比任何一年的冬天都冷,度过无数虚无缥缈的夜晚,要不要跟其中一封情书回信成为她这几天忧心忡忡的要事。她见过很多单纯的女孩二十多年来无所事事的跟闺蜜们打成一片,无时无刻不在跟闺蜜贴在一起,甚至能借一条内裤穿,她极度看不惯这种偏见,那就是:男人跟你说话就是想不怀好意地占有你。可当她年过28,才慢慢懂得了一些人事,谁说那种占有偏偏是不怀好意,或许正是这种看似轻飘飘的只言片语带给了她一生的沉重承诺。所以她经常在微博上写上一句忠言作为警告给那些刚刚过20岁的女孩:闺蜜终究是闺蜜,不要轻易错过任何一个哪怕是不怀好意的追求者,否则你可能会错过一生最好的年华。
她再一次翻开那些新寄过来的情书,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悲愤,而是带着数学家的理智,头靠着墙角,看着墙上的自画像,她第二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衰老了,18岁时候的绘画作品仿佛已经有了58岁的味道,这中间也不过才短短十年之久,其次,那些幼稚的追求者热切的语言再也不能激起她22岁时的少女心,红晕为谁而生,想到此刻,她僵硬的手又颤抖起来,平静的心又如大海,但是历经六年所积累的人生经验告诉她,此刻不能像孩子一样任性,她屏气凝神,斟字酌句,挑出了一封情感朴实的追求者,作为对他的尊重,她用黑色钢笔写在【儿童王国】的专刊信笺上,封了口,压在茶杯底下,她靠在床头的小熊靠枕上,泪水凝固了,作为对22岁以来青春年华的祭奠,然而她永远都不知道,相对于漫长的一生,这些泪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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