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说开去
我一直不太敢一气呵成地读这首诗。它的画面感,太美太强了;由此我受不住那尾句的转折。
试想,庭中奇树亭亭,花叶的色与香招招摇摇,流动着漫过屏风溢进珠帘,又将深闺女儿的清梦漂洗得鲜妍馥郁。于是女子一醒来,便心心念念着折下奇树上花朵最硕美的那一枝;或许她还没有梳洗弄妆,或许她攀枝桠的模样颇不淑静,但她的笑容一定比花还俊还香,因为她的眼里酒窝里,尽是她所思之人的模样。花枝被她小心地揣进袖子,芳馨顿时盈于罗衫之间。她可要把这花珍藏好了,毕竟,这是要寄给远方心上人的。
——以上,是我读诗的前五句时脑内还原的场景。好甜,这芬芳的情意快把读者甜醉了哟。
然而下一句笔锋直转,「路远莫致之」。心上人太远太远了,远得甚至失去音讯,因此这情之花无论是怎样也寄不到的。措手不及,女子寄花的思念和向往原来只是一厢情愿,好景只有独自赏,观奇树的闲情霎时阑珊。不能和所思之人牵手,再美的事物也因想念而变得和人一样比黄花憔悴。我仿佛听见那女子一声叹,头也不回地步入闺房,哪管袖中花枝落地。
诗的尾句是更沉重的叹息:「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女子想,年年有新花,日复一日守在庭院的我早已看了不知几次花开花落,有什么珍贵的呢;只是啊,我和你几载未见,不过是……很想你、很想你。
很朴实的诗,先扬后抑,可我就是无法顺畅地读下去。「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这句感慨,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可能是因为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共情被激发出来。当然,诗中所写还是和我的有区别,我的故事无关爱情,而是亲情与故乡情;我没有扮演思归女子,而是远行者的角色;我比诗中男女更幸运,生在交通与讯息发达的现代。
我原来在石家庄市生活,从出生到2014年10月;然而就在这十三岁半的当口,我离开了故乡来到北京。从此我的宠物、我曾经的衣物和玩具、老屋阳台的盆栽等等一切,统统缩成了一个地图上三百公里外的点,外加一个叫作乡愁的词。姥爷和姥姥替我照顾宠物,养生看报过得有滋有味,可是他们经常对我们说——暑假和过年一定要早点回来,多待几天,我们给你们留了好东西。
姥爷姥姥所说的好东西,除了保健品之外,更多是细碎的小事物,比如报纸上一篇很合我口味的文章,比如大壳、小壳和壳壳蜕下的几片背甲,比如君子兰今年的花瓣。平淡无奇,似乎我在外生活中少了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虚,可是它们真的让我和姥爷姥姥止不住地想念彼此。
但又能怎么办呢,既然我选择了向远方的地平线进发,留给家园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终不可一想念就回家去,就算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小憩。让姥爷把这些小东西都寄来吗?更不可能的。哪家快递公司愿意收几份剪贴的报纸和挂着水渍的宠物龟甲呢;君子兰花瓣离开植株,原有的色香没几天就会变得萎黄……况且,小物每天每天积攒,永远也寄不完的。
一句「路远莫致之」说得好啊。
我离开家乡多久了呢?今年十月,刚好是三周年。家中生活照旧美丽平和,庭中奇树蓁蓁依然。可是想念割不断,乡愁永远浓稠于酒。姥爷姥姥留给我的小东西,无处可去,逐渐落了尘土或凋败成泥。
不是所有思念的情怀都适用于壮阔的格局。女子折给心上人的花,姥姥和姥爷为我留下的小东西,这些都是很私人的信物,离远一点就被时间和空间的雾隔了视线,因此以它们谈「天涯共此时」非常不现实。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因此,每当我读《庭中有奇树》,尤其是读最后这一句,总能被戳中灵魂。
良辰美景奈何天!越好的春色,越衬得等者落寞,离人心忧。馨香盈怀袖,——不忍心读下去了。我又想故乡了,我也积攒着很多温暖的小物,可我怎么传达到姥姥姥爷那里。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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