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伟大之处在于她浩瀚的记忆。在记忆中,有抽象的“义”、“忠”、“孝”,也有具象的“王侯将相”、“四海九州”。正是有了文天祥的舍生取义,我们才理解了什么是“民族大义”;正是有了伍子胥的坚忍不拔,我们才明白什么叫“忍辱方为大丈夫。”枯燥的文字背后是浪漫的色彩,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幸运的。
但我们的记忆同时给我们一个错觉:近处的邻邦都是属国臣子,远方的不速之客都是敌人,想在华夏大地牟利的人都是奸商。
为他们说话的,都是汉奸。
本文并不想为烧毁圆明园的强盗翻案,也不进行价值观传递。通篇围绕“必然”二字,分为“军事危机”、“程序员乾隆的方法论”、“敌人远没有那么强大”、“所谓不平等”、“何时拥抱地球村”五个部分,希望借此得到些启示吧。
军事危机
纵观人类战争史,火器超越刀剑成为主要作战武器,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冷热兵器的交替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持续了上千年。更多的时候,火器部队只是作为陆军编制中的一部分,承担震慑敌军的作用。16世纪初,皮萨罗带领的169人的西班牙远征军战胜了数万印加帝国军队。而这次战斗中,被火器杀伤的印加人不足百人,数以千记的是被马刀砍死,数以万计的是被火器震慑,自相踩踏而死。
但此时西方的火器是不如明朝先进的,明末的一次海战可以为佐证。1633年的明王朝风雨飘摇,国事衰微,而荷兰已经成为欧洲海洋霸主。两国在金门料罗湾爆发海战,双方都装备了本国最先进的火炮,明军在数量上并未占绝对优势。结果是荷兰军队全军覆没,缴纳战争赔款,每年纳贡12万法郎。荷兰商人甚至请乞求邓芝龙不要率大明海军远征尼德兰本土。
由此可见,明末清初,中国的火器制造水平已经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纪录片《圆明园》中讲到“清军拒绝使用火器,只将马刀和弓箭作为作战武器”。其实不然,清军在与明军作战初期饱受无火器之苦,清太祖努尔哈赤就是被明军的红夷大炮打伤而殒命。后来皇太极即位,广泛吸收汉族工匠和技术,自行造炮。在后来的统一战争中,清军的火炮水平已经与明军旗鼓相当。可以说火器制造技术并没有在清朝丢失,甚至还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在雅克萨攻城战中,神威无敌大将军炮让俄军闻风丧胆既然明朝的火器制造水平已经领先世界,清朝又完整地继承了下来。为何又有后来的一败再败,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圆明园被付之一炬呢?
事实上火器是在连续不断的小革新中进步的,古代火器种类之多,制作工艺之繁杂远超我们的想象。火药被发明后,渐渐演化出了火铳、鸟枪、线膛枪、滑膛枪,至于现代的马克沁机枪和自动步枪。因此火器的发展一定是循序渐进的。
火器发展初期,具有大众化的特点。线膛枪是普鲁士一个铁匠发明的,现代步枪是由法国一个军官改良发明的,机关枪是美国一个工程师发明的。但如果让技术掌握于平民百姓手中,则后果不堪设想。《水浒传》中有个好汉凌振,绰号“轰天炮”,是大宋第一炮手,善于制造大炮,能打十四五里远。然而他在投靠梁山后就成为得力干将,在和官军作战中用大炮屡建奇功。
所以对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而言,是否放开民众的自发创新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放开创新,很可能引发诸多不稳定因素;约束创新,也就拒绝了国家在科学技术上的进步。
清朝统治者选择的是什么?清廷采用了最严厉的手段禁止人民拥有火器,更别说是制造或是研发了。康熙年间,“火器鸟枪,永奉明禁”,道光年间,“私煎硝磺,无论已未兴贩,均严令禁止。”,连原材料的生产都禁绝了,清朝的火器升级之路也只有彻底堵死了。
清自建国到圆明园被毁前后两百余年,火器制造竟已无大规模技术革新。恰恰在圆明园被毁的第二年,公元1861年,洋务运动才重新打开了武器制造升级之路。
圆明园被毁之必然,乃是清廷拒绝自发创新之必然也!
程序员乾隆的方法论
我们常常认为,清朝中后期国势衰落是统治阶级的无能造成的,即“皇帝太废柴”。但事实上,清朝十二帝几乎是历史上才华、能力最高的一批皇帝。除去清末的几个小皇帝,其余皆是胸怀政治抱负,勤政克己,特别是雍正皇帝“未明即理国事,批阅奏折至于深夜”,堪称帝王勤政之楷模。
相比起明朝还有万历、嘉靖这两个几十年不上朝的大爷,甚至天启皇帝这种目不识丁的文盲,清朝皇帝无疑是最优秀的一批。
问题不在皇帝本人,在于封建集权治国的方法论。在集权统治的方法指导下集权的最终形式是将社会划分成两个阶层:皇上(主子)、非皇上(奴才)。没有外戚干政,没有士大夫朋党,没有宦官专权,一切影响皇帝集权的力量都需要被清除。
集权程度越高,政权越稳固,天下越太平,这是乾隆皇帝的治国方法论。
乾隆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至少他的眼界和洞见已经远超他所处的时代。他纵观中国王朝兴衰,发现“权散则国乱”,东汉毁于外戚干政,明衰于宦官专权。即位之初就开始了集权之路,想要照这个方法论保大清江山永固。他压制外戚,剪灭党羽,把中国社会划分成两个阶层:只有皇上才是主子,不是皇上都是奴才。
乾隆要的,不仅是当代所有人都按他的意志运转,还要他的后人按照他规划的蓝图守大清江山永固。作为一个完美主义,容不得这台机器有半点不确定性。他像一个兢兢业业的程序员,要的是自己编好程序,扫清四合,然后子子孙孙照此执行。
乾隆皇帝是一个苛刻的完美主义者乾隆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喜欢主动出击,扫清所有可能影响程序运行的bug。为了彻底清除边患,他力排众议征讨准噶尔汗国,不惜进行种族屠杀,将好战的准噶尔蒙古人赶尽杀绝,天山南北千里无人,只有百万孤魂游荡。为了浇灭对明朝的留念,大兴文字狱,挫辱士大夫,国人的思想就此被框定在他预留的内存中,再无生机。
他的程序,没有维护和升级,因为程序中明确写好了:不许维护!这是祖训!
他的程序甚至约束了他的儿孙:嘉庆和道光。
先是他的儿子嘉庆。乾隆末年贪腐横行,民不聊生,爆发了白莲教起义。嘉庆即位伊始就大兴改革,惩办贪污,成效颇丰,直接反映就是白莲教起义被快速镇压。但是父皇的光环和约束已经让他寸步难行,他选择了执行程序。在他所著的《守成论》中明确提到“亡国之君皆因不肯守成也”,他的任务就是“守成”,老老实实执行乾隆编好的程序即可。“英明伟大到一事无成”是对嘉庆最中肯的评价。
然后是他的孙子道光。道光皇帝绝对算是一个“好皇帝”,他常常把自己埋在奏折堆里,批阅奏折到深夜。他也知“成由简败由奢”,为了缩减开支,要求举国上下厉行节俭,他本人也是抠门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的龙袍上打满了补丁,御膳从乾隆时期的上百道菜减为四道菜,甚至有时只吃一道“豆腐烧猪肝”。诸位可能已经有所体察,道光皇帝是典型的内向型性格,守成有余,变通不足。
我曾有一个很邪门的猜想:或许乾隆在立皇子时就已经考虑到了他程序的稳健性,专挑“稳健忠厚”的嘉庆作为接班人,而嘉庆脑中固化的“守成”思想又使得他挑选了内向型性格的道光作为接班人。如此一来,大清世代按照他的程序运转,江山万年永固也。
几亿人被物化成一个机器,按照乾隆的意志运转。中国社会严格按照乾隆的程序运行,失去了自发变异的可能。
一个物种越多样化,越容易变异,就越容易留存下来。单一性太强,反而容易灭绝。
如果早生几百年,乾隆之洞见或许可以保大清江山永固,只可惜大清碰上的是“千年不遇之大变局呢”?嘉道之中衰,圆明园之殇,其因竟在乾隆之盛世。可叹也。
圆明园被毁之必然,乃是乾隆无限集权之必然也!
敌人远没有那么强大
我们常常用两种错误的思维惯性思考历史,一是认为历史是离散的,觉得西方人刚开始文艺复兴,就已经站在了人类开化和启蒙的制高点;刚开始工业革命,就已经赢在了科学技术的起跑线上。二是认为历史是线性的,觉得工业革命过程中,技术发展和社会进步是匀速。
其实大谬也。
首先历史一定不是离散的。历史上固然有许多改变历史进程的关键节点,被后人所铭记,但这些关键节点并不宏观影响社会整体发展进程。拿破仑是在滑铁卢被打败的吗?不要忘了前面还有六十万大军折损俄国。德意志是在打败了法兰西才崛起的吗?不要忘了前面还有普鲁士统一奥地利。18世纪的欧洲虽然普遍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但可能人民生活水平和国家强大程度还不及中国——从人均寿命和人均GDP就可以看出。一些同时期的纪实文学著作,例如《雾都孤儿》、《悲惨世界》,也能反映出18世纪的欧洲并没有在物质层面上优于中国。
其次历史也不一定是线性的。西方工业革命的进程就显然不是匀速的:文艺复兴开始后的200余年后珍妮纺纱机才被发明,标志着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瓦特蒸汽机也是1785年才首次出现。1807年,第一艘蒸汽船出现;1814年,第一台蒸汽机车,1825年,铁道运输出现。这样的大规模技术革新其实是在短短50年内集中爆发的,至少在乾隆年间,中国还没被欧洲人甩开太多。
历史一直都很讽刺。蒸汽机发明后的5年,马噶尔尼率英国使团拜谒乾隆皇帝,所提诸如自由贸易一类平等外交的请求皆被乾隆否决。在之后的50年里,英国工业发展显著提速,燃料动力取代了人力,1840年,英国成为世界第一个工业国家。
马噶尔尼拜谒乾隆皇帝,所提平等外交的请求皆被乾隆否决其实英军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还没有那么强大,中国战败更多的来自地方八旗军内部的腐败无能。三元里抗英斗争中,英军使用的步枪在雨天受潮无法射击,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被手持棍棒的团练乡勇包围时也手足无措,可见英军并不是如想象一般强大。而在十几年后的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军战斗体系不断革新,演化出了现代化的指挥系统和战地医疗系统。英军转而与仍然混沌的清军交战,才是横扫大清御林军,大获全胜。
以前一直在想,第一次鸦片战争发生于1842年,火烧圆明园发生于1860年,这中间的20年去哪里了?日本有个“失去的20年”,其实两次鸦片战争之间的20年才是被我们忽视的“失去的20年”。20年可以很长,足以让普鲁士、日本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这20年是中华民族赶超列强的最后机会,而大清竟然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进步和改革。但就在圆明园被毁后的一年,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开始了。只有戳到了皇帝的痛处,才能挽救中国,可悲也。若使圆明园未毁于1860年,洋务运动又何年才能开始?
圆明园被毁之必然,乃是清廷非伤筋动骨不肯改革之必然也!
所谓不平等
我们习惯把第一次鸦片战争看作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把《南京条约》作为中国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标志,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往往对于各种“不平等条约”不加以区分,其实《南京条约》与《辛丑条约》、《马关条约》相比,要柔和多了。固然这些条约都是不平等条约,但“不平等”到什么程度,哪些部分不平等,是值得我们去探讨的。
1942年签订的《南京条约》共十三款,基于《中英南京条约》原文,可以作如下划分:
(1) 伤害中国主权的不平等部分:
a) 第三款,割让香港岛,伤害中国主权。
b) 第十款,议定关税,伤害中国关税自主权。
(2) 赔款的部分:
a) 第四款,赔偿毁坏货物损失,600万白银。
b) 第六款,战争赔款,1200万白银。
c) 第七款,赔款需要按时结清,否则加息。
(3) 平等的部分:
a) 第一款,大清和英国至此休战,世代和平。
b) 第二款,五口通商,英商可以进城做生意
c) 第五款,结清广州十三行拖欠英商的300万白银。
d) 第八、九款,双方释放所羁押的对方国民。
e) 第十一款,双方使用平等的外交辞令,即“照会字样”。
f) 第十二款,赔款结清后,英军撤军。
g) 第十三款,本条约即刻生效。
《南京条约》到底有多不平等?在清廷看来,最致命的却不是不平等的“伤害主权”和“伤害关税决定权”,而是我们认为平等部分的“五口通商”和“英商进城”。
伤害主权本是条约中最不平等的地方,割让香港岛是对中国主权的严重侵犯,但是清政府却是立即执行了这一条,并在条约中用“给予”来描述割让这个行为。可见割让港岛虽是对清廷的沉重打击,但并不是清廷的心腹大患。
议定关税就更不必说了,我们认为这是伤害了中国的关税决定权,清廷可不这么看。以往英商与中国商人做生意,往往被地方官员欺压,被迫缴纳大量私设的税费,例如“进港费”、“泊船费”等等,这部分税收最终流入了贪官污吏的口袋里。《南京条约》第十款中,“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费,均宜秉公议定则例,又部颁发晓示,以便英商按例交纳” 实际上是帮助清廷解决了海关的贪污问题,所有关税“秉公议定”,英商交多少,朝廷得多少,反而增加了清廷的关税收入。至于“伤害关税决定权”给中国造成的损失,则是后话了。
而条约中的“五口通商”和“英商进城”,即使不说是平等,也至少不太需要强迫吧。毕竟日本明治维新就是主动开放港口,改革开放也是我们自愿进行的。何来“不平等”之理呢?
但在清政府看来,这恰恰是心腹大患。
清廷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官员,本来对海洋就是恐惧的。第一次鸦片战争被打趴之后,更是对洋人充满恐惧。签订《南京条约》后,英国总督义律多次要求进入广州城贸易,都遭到了两广总督的搪塞。英国公使提出进入广州府进行谈判,竟被广东巡抚安排在城外的客栈中会面。广东巡抚叶名琛对外界一无所知,却被任命为五口通商大臣。他推脱会面英国公使,又拒绝英国呈递的国书。
这些小矛盾渐渐积累,最后在“亚罗号事件”中集中爆发,成为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进而英法联军进攻广州城,又北上进攻北京。但这一切都还不足以造成圆明园被毁,英法联军在占领北京前夕还派出了英国大使巴夏礼等39人的公使团进行停战谈判。在一个正常的现代化国家看来,战争无非为了本国谋取利益,火烧圆明园并不算得上一个明智的决定。就在焚毁圆明园前夕,法国方面都只支持抢劫财物,而非焚毁整个圆明园。
英法联军占领北京城,并未遭到大规模抵抗然而在英法联军占领北京城后,发现之前派遣的公使团39人竟被清政府关押折磨,死伤各半。自古以来都是“两国交战,不杀使者”,杀害外交人员是极其残忍和愚蠢的行为,但是清政府却就是这么做了,咸丰皇帝甚至将其比作“擒贼先擒王”,愚蠢至极。
这一切都折射了清政府上下对于远方不速之客的抵触和恐惧,抵触与洋人的一切接触,又恐惧洋人的武力,最终发泄到了无辜的外交使者。
圆明园被毁之必然,乃是清廷畏惧海洋,闭关锁国之必然也!
何时拥抱地球村
中国正向全世界输出货物和资本,像铺地毯一样修高铁,像下饺子一样造航母,本质目的就在于打开新的市场,中国是目前世界上最需要自由贸易的国家。
但我们现在还不加区分地把代表自由贸易的“五口通商”、“明定关税”称作“屈辱”、“不平等”,惑也。
我们什么时候能放弃零和博弈的思维,拥抱地球村呢?
有时候在想,圆明园的意义应该不在于她的躯体,而在于她给一代代中国人的心中留下的幻想。这座梦幻般的宫殿,其实一直都没有死。也许正以最好的方式活着,活在我们的梦里。只有当所有人都忘记她了,她才真的死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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