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怎么会……”赛神仙突然感伤的话语再次将我原本渐渐平复的心情搅动。我将我的悲伤掩埋在心底，就像被积雪覆盖的落叶，无声无息。

一路上，赛神仙一言未发，只是对着窗外发傻。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却一定波澜未平。这点，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个寒冷的冬天，赛神仙依约而来，未料竟收到“他”已然离世的消息。

孟天心，已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

他离开那天的后一日，便是小寒。然后不久又是大寒，立春。

念想，终究还是要有的，纵使斯人已逝，可日后年年月月我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话未说完，赛神仙又不言语了，刚刚探出的脑袋很快又倚靠在了座位上。长长叹了口气，似是陷入了痛苦之中。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母校的望月湖面的夕阳煞是唯美。余晖映照在安静的湖面上，没有半点可惜，只有唯美二字可以形容。学校已经放假，所以较以往来说，安静许多。校园里的不少树木，都光秃秃地站立在大路两旁，没了生机。望月湖旁那棵柳树也不见踪影。

十年前，我们曾在那棵我们自己栽种的柳树上留上刻下了我们的誓言，约定好十年后再见，对酒当歌，畅饮人生。

犹记得那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英雄少年！岁月的浪潮滚滚而来，生命的脚步铿锵不息。这棵新生柳树的命运如何，可否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地球上享受过最自由的光晖，是否只是匆匆一瞥世间繁华，缱绻消逝？

每当回想起过往的激扬岁月，再想到如今已物是人是，我就忍不住要感慨一番，悲叹往事如烟，空留声声叹息。

站在望月湖旁，我心底油然想到残阳如血这四个大字。

记得高中时林胖子写作文时最欢喜用这四个字，在开篇气势磅礴地写下这句诗，下文便是恢弘的举例论证和铺陈排比，文末结语“残阳如血，如血的却不仅仅是残阳”。老师大赞很有毛主席的风范。然后在大家的哀怨目光下作文成绩拿下高分。那时候我对此也很不屑。然而在此刻，这个惨烈的四字成语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说的真实感。心底甚至泛起一丝不经意的恐慌。

十年的岁月不长不短，我们又回来了。亲爱的高中母校。在这里，我们度过了我们人生重要的三年时光，这里，曾埋葬着我们青春的记忆，这里曾有我们一生都惦记不忘的人的身影。

望月湖畔，赛神仙和林胖子也来了。而那个家伙却爽约了。

“他怎么了？”赛神仙没有了刚来时脸上的那股兴奋，呆立片刻后，转而问我，神情中掺杂了失落之色。

“他不久前去世了。”

“什么？”林胖子惊叫。

我不理会他们扭曲的表情和表现的痛苦，望着被夕阳抚照的湖面，安静地说道：“我们去看看他吧！”

孟天心，我们的老朋友。

孟天心走的那一天只有我陪在他的身旁。他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他的一生也无妻无子。所以他很淡然地说自己了无牵挂。但是在他干瘦的脸庞上，我却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无限的辛酸。不只是他，还有我都很悲切。

他说，我想娘了。

我低头不语。

他又说，我想好好睡一觉。

那天离开的他异常平静。落日余晖照进病房里，金色光芒在他脸上闪耀。而他嘴角挂着的那抹微笑让我永世难忘。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样离我们而去！”林胖子的头微微偏向车窗外，轻咬嘴唇说道。即使是因为天黑导致火车上视线不是很好，我依旧看清了脸上的痛惜，悲戚。

“他怎么会……”赛神仙摇摇头，又一次深长叹息。

我这一次没有逃避，准备打开话匣子，于是缓缓说道，“是啊，他一生受了多少苦，奋斗了大半生，终于有所成就。谁会想到才值壮年，本该大展宏图之时，却突遭厄运。唉，这世界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他是一个善良，自立之人，当年他毕业后，就开始了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之旅。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建立了自己的事业，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可是他也没有忘本，他做慈善喜欢一掷千金。甚至在他死后，他还把他的资产分毫不少地捐赠出来。如果说世界上真正有善心的商人都已绝种了的话，他绝对算得上一棵独立于世外的奇葩。

“尽管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他的，不是吗？”我努力展开笑容，安慰他们说。

他们低头叹息，接着也不言语了。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热闹许久的车厢里也终于再次是彻底安静下来了。

我眯着眼睛，一会儿也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在一个清秋的早晨，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陌生的破茅草屋里。屋内简陋，洁净，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四把椅子。仿若妙手天成。

都是木头制作的。干燥，清新。透着浓郁的清香。

一缕光照从油纸窗户里斜射而入，漂浮的灰尘停落在光芒里，翩翩起舞。我穿好衣服，走向茅草屋外。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地，田地里有很多面带烂漫笑容的人在耕作。

我漫步走过田野。前面是一座被浓雾遮掩的山脉。他的轮廓在雾中上下起伏，可是我能想象他那片葱郁的旺盛的绿色，是多么的壮阔。

我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近，到达他的脚下后，我又继续前进。我要看那初升的曦日的愿望竟如此强烈。终于，我倒达山顶了。我看到一轮火红的太阳，他的光芒将整片天空渲染，惨烈无比。他的身体缓缓下沉，似乎是要消失在底下的世界。

是夕阳！我惊呼，不是东升的旭日，是西落的夕阳。

“我们到站了。”沉浸于梦境的我被赛神仙叫醒。我擦拭泛着朦胧睡意的眼睛，脑海里还回想刚才的那个梦。我仿佛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寂，这让我感到十分惊异，不安。我使劲地睁开眼，望向窗外。

天亮了。

这是省城么？我们终于可以很快见到他了么？

刚下火车，我就像是听到了破晓时分的鸟鸣声。我们是怀着一份悲痛，一份虔诚去看我们的老朋友的。某处不合时宜的哀鸣湮没在了过年时节的欢庆之中了。

太阳出来了。我们感受到曦日透过云彩照射在大地上的第一丝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