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延州小住,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地方,有着一条山间蜿蜒而下的河和热热闹闹的市集,很适合我这样的糟老头子看看风景,喝喝小酒,听茶楼说书先生编排些风流有趣的江湖轶事和深门重宫的晦暗流言,波澜起伏又妙趣横生。
我常常站在城墙高高的塔顶上,看东集西市人来人往,一派繁忙。
东集的那卖蜜豆酥的老李家刚嫁了女儿。出嫁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微风自南山而来,携着护城河的氤氤水汽,拂过巷子口柳梢的嫩芽,从新嫁娘的盖头下溜过,将女孩儿最后一抹少女的天真吹散。
少了一个人的后院突然就空旷了,老李有时候站在院子里,都能感觉到风在绕着他打转儿。院墙角有棵矮小瘦弱的杏树,一直病病歪歪的,不论女孩儿怎样细心地培土、剪枝、捉虫,始终是一幅叶子蔫黄,有气无力的模样,就是不肯好好长大。如今没了人照顾,它却仿佛一夜之间懂事了一般,不到两年就已经高过了院墙,招来一群蝴蝶蜜蜂,结出一季一季累累的黄杏来。
隔壁卖豆腐的寡妇家里小子正是七八岁爱跑爱闹的年纪,常常趁他娘不注意爬上院墙偷摘果子。老李撵了几次,那小子每次都嬉皮笑脸边向他告饶说再也不敢了,边猛地跳下墙头一溜烟跑回屋子,然后依然如故。
都说七月流火,那一年天气尤其酷暑难耐。一到晚上,大人们都纷纷搬了椅子出来在巷子里摇着蒲扇纳凉聊天,聊到南边的闵州大旱的时候总是一个比一个欲言又止。小孩子们并不懂大人们眼底的忧色意味着什么,他们在街头巷尾追逐玩耍,欢声笑语盛满了凉意浅浅的夜晚。
熟透的杏儿由青变黄,衬着湛蓝的朗朗晴空显得格外有生气。隔壁的小子又一次偷偷爬上墙头偷杏吃,却不想一探头就看到树下站着一个粉雕玉砌的瓷娃娃。瓷娃娃约莫五岁光景,扎着两个毛茸茸的双丫髻,乍一看到墙头冒出个人,不惊反笑,笑得两只杏核眼弯成了月牙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被这笑容晃了眼,蓦地红了脸,慌忙急着要跳回去,却不想被瓷娃娃叫住:
“哥哥,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风筝?”
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才发现一只描着粉色木芙蓉的风筝被挂在了杏树另一侧的树枝上。线绳弯弯绕,不知怎么七拐八拐竟似是缠了个结。
次年又是一年大旱,迟迟等不到朝廷救济的灾民纷纷向各地逃难,他们翻越南山,径直向着延州而来。绝望的人们蜂拥而至,如同雷雨前夕厚重乌云一般撞向青铜浇铸的城门,硬是以血肉砸出了这乱世的开篇。
天将亮,城内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终于烧无可烧,不情不愿地熄了威风,只剩丝丝黑烟蜿蜒随风,飘至塔顶。我拈起一缕细嗅,仍能闻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桃木香和当日阳光的温柔。
延州就这样没了,四方各地也都各自起义各据地盘。世道太乱,我一个老胳膊老腿的糟老头子,只好躲进深山老林,嚼着这几年听得话本小曲儿继续混吃等死。
过了几年,整个北燕也都换了皇帝。又过了几年,天下又渐渐歌舞升平起来,我于是又从不见人烟的深山出来,寻了一处绿水人家的小镇,每日晒晒太阳,喝喝小酒,听一耳朵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兀自觉得有趣儿。
人们果真是健忘的,不过是几年的太平光景,那些混乱绝望的年岁,便已成为说书人口里的一段说词,洋洋洒洒抑扬顿挫,也不过是博听书人一声赞罢了。
只是我这个老头子,总还是在春天桃花开遍山前坡后的时候,会想起那只爱偷桃儿的小子和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不知道他们是生离还是死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