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蒋原 | 来源:发表于2016-09-18 11:52 被阅读0次

    一缕阳光,照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其实说它是冰冷的并不准确,因为初秋的山林里并算不得那么冰冷。只是死态实在难以入目。龇着獠牙,圆睁着双眼,双眼上已经有了前来用餐产卵的蝇虫,地上乌黑的血渍在昨夜就已经凝住了。在身下的草地上,似乎由于昨夜最后的挣扎而一片狼藉。当然,这不是一匹狼。

    昨夜已经下霜,清晨的白霜还不曾侵蚀这具留有余温的尸体,昨夜,与死亡的抗争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挣扎。在清晨第一束阳光穿过树叶照进山林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伴着死亡无声地表演着。

    直到一阵动静打乱了斑驳的日光在尸革上慵懒的步调。一个孩子的脸从草木中渐渐显了出来。

    "爷爷,爷爷!夹着了!快来看!!"

    人性就是如此,看到了猛兽,谁也不敢往前凑,可要是一只死的,谁又都想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如果掉一个个儿,换成是人,那就全然不同了,活着的时候谁都可以亲近,越是活份的越是有人喜爱,可要是具尸首,谁都不敢上前哪怕动一个手指头。

    孩子穿着一件褪色的运动服,显得不是很合身,十二三岁,已经是家中得力的帮手。自小在高原上东跑西颠的,自然一脸的高原红,倒也看起来可爱健康,但是长年的营养不良还是让他比别的同龄孩子矮了半个头,而且头发也干枯的像是冬天山箐里霜打过的野草。在这蓬乱草下,一双秋泉般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猎兽夹中的尸体,嘴里却还在急切的喊着"爷爷!快来!快来看!"头也不回。直到一双气喘吁吁的大手搭上了孩子的肩头。

    "哪儿?。。哪儿?哎!。。。真的!。。。日妈真的!。。。。。。夹着了!。。。"

    因为加了两个语气词,让音节拉长了,老头子又紧喘了几口气。

    "爷爷,这是什么啊?"孩子的目光还是始终没有离开猎兽夹中的动物。

    "小羊子!"

    "不是!你看爷爷,还有大牙!"

    "啊!是个麂子!。。。就是喽!"

    "好吃不?"

    "晓不得。。。但是皮子可贵了!以前。。。你爷爷我就有一副!可暖和!麂皮手套!现在可贵了!"

    "哦。。。那拿回去,卖了是不是就可以买喜羊羊了啊?"

    那是孩子在上一个集日在临镇的街上看到的一件毛绒玩具,价格十五元,在交通不便的西南边陲小镇集市上要价五十元。

    "可以买喽!还可以买好多个!"

    笑声伴着日头,送行了十几里山路。生活的闹剧马上打败了死亡的默片。于是乎到家,当天剥皮、绷起来。

    老汉不是自小打猎,其实也根本就算不得是一个猎户,村里禁猎也有几年了,作为前任护林员之一,时不常的下一两个套夹并无大碍,更何况山上打到过的最大野兽也就是一只狐狸,还是现任护林大队的队长打来的,在供销社托了不少人最后卖了五百块钱,轰动一时。有了口实,老汉也就更加不怕别人戳脊梁骨,每个月打来的两三只兔子也只能给孩子补补早已经补不上的营养,然而谁又会为这个难为这一家爷俩呢?故而也就成了公开的事情,孩子们之间更是不用避讳,反而成了炫耀的谈资。每年冬天还可以给最亲近的几家送去老汉自己手工缝制的兔皮围脖,只能说是兔皮,不能说是兔毛,因为制作工艺没那么精良,放了几个月之后实在已经没有什么毛了。

    慢慢地这也倒成了一种手艺,所以老人知道,这动物身上的皮子可得及时剥下来,不然一旦干了或者变质了这一张皮子可就白白浪费了。

    兔子没有皮下脂肪,而是如同家猫一般,皮和肉似乎活着的时候就是分离的。剥皮极其容易,只要沿着脖项割开,再在腹面上来一刀,直达腹股沟,双手攥紧,哧啦一声便下来了,绝对是一整张。

    但是这张却不同,这动物别看不大,也就二十来斤,但是从体型就看得出是擅跑能跳。全身腱子肉,要不是新买来的兽夹,估计都不一定夹得住它!皮和肉的连接那也是相当结实。老汉从腿上跟腱处切开一个口子,用嘴猛吸一口气便用力往里吹进去,几口气下来,皮鼓起来不少,可是腮帮子也酸疼难耐,孙子在一边看得正津津有味,看见爷爷要歇了,当然自告奋勇上前要吹,可是他那里吹得动?就这么折腾了一下午,皮子总算是剥下来了,肚子上因为最薄,还破了几处,后来因为要刮净油脂好进行进一步处理,又刮破了几处,但是爷爷说,这都不算什么,做个两三副几皮手套还是有富裕。

    当晚的星空特别灵动,爷爷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的讲着那副麂皮手套的故事,孙子听的出了神,也在一遍一遍的思踱着那个喜羊羊玩具。于是便随口问道"爷爷,那手套在哪啊?"

    "现在,,,在你爹哪。。。。。。"话题气氛似乎有所下滑。

    "你爹去打工的时候,我就告诉他,去山东,多远啊,天多凉!冻手冻脚的,我就把手套给他了,不大不小正好,样子也不老,可以的嘛。山东,多冷啊,就给他带去了,去年春节他回来,还说冬天冷啊,我就知道冷!所以一定要他带着,今年又去了辽宁,越走越远,可能更冷了吧,应该再给他做个兔子围脖,我看支书他闺女也有一个啊,可你爹偏偏又嫌不好看,我就是怕他冻着,哎,冻手冻脚的。。。。。。"

    孩子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长辈的叨唠中睡过去了,梦里也许是父亲回家带回来了喜羊羊的玩具,比集市上看到的还要大,大好多好多。

    村子三面环山一面口,是个口袋型的山口地形,人们都说风水不好是个倒长着的口袋,聚不了财,村子里现在大多数年轻人也都出外务工去了,除了年节回来带回来的钱,也还有外边的花花世界的新闻。留下人的也不怎么种地,都靠政府救济活着,或者就是干等孩子们回来带回钱。由于年轻人少了,村子里有些死气沉沉。几十户人家急需各种新闻八卦让自己认识到自己原来还活着。这个麂皮手套的新闻就很好的起到了这个作用。

    起先来看的邻里街坊,背着手围观一番后,嘴里不停发出"嗯,嗯"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个烹调建议,主要集中在怎么去除肉上的一种说不出的骚臭味,对皮子的事情只字不提,也算是不给老汉出难题。再来的就是村子里为数不多几个无所事事的小年轻们,看了之后都想要拿走那对一拃来长的獠牙,可却都被老汉撵了出去。

    正准备告诉大家恕不待客,可哪成想,村支书大人的秘书来了,刘秘书新近调来没多久,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高级领导干部的风采,身材不算胖的出圈,所以大家都说一定不是一个腐败的官,但是毕竟是领导面前的新红人,当然要毕恭毕敬,老汉已经六十开外,但是当然不好免俗,接进来还要献上茶水瓜果。

    同行护驾四五个西装往屋子里一戳,虽然不笔挺,但是还真的有些个熠熠生辉。

    "王老汉,您也是村里的老人,德高望重的,这里是什么情况你看介绍一下?"

    "哦,哦,,,,我和孙孙上山,说是去看看。。。就拾了个回来,是个羊子。呵呵。。。"

    "拾个羊子?我看不是吧?有群众反映说,你打了保护动物啊。"

    "不是打的,不是打的,我们也晓不得。。。你们看看,枪啊,叉子啊,早都上交了,哪能是打的?"

    "嗯,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着呢,我们这次来啊,也是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你嘛,也是村里的老人了,德高望重的,怕也不会办什么差事。"

    "当然,我当护林员嘛,好多年喽,,,山里面情况熟,拾了个羊子,就是给娃娃吃顿肉,补补,我们娃娃嘛,长得就不高。。。。

    "这个你不用说啦,我们掌握的有。先看看动物。小李,相机带了没?"

    一边的眼镜李点了点头,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围着一整块开膛破肚正在风干准备春节改善伙食的物件一阵猛拍,大有BBC的架势。

    "我们要会同县里面的专家工作组研究研究,你这个东西,现在在村子里的影响很不好,先不要动啊。"

    "不动,不动。原本就是拾来的嘛,给娃娃补补营养。。。。。

    一夜过后,来串门的人就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消失了。

    "王老汉打着了个什么?"

    "晓不得!说是保护的"

    "怕是个值钱的!"

    "要我说啊,赶紧给村支书村委会送点烟酒,不然最后倒大霉!"

    "谁说不是!"

    。。。。。。

    护林员哪里想得到去送礼,而且老汉看来,一双原来集市上都在卖的麂皮手套能有多大罪过。

    半月余,事情已经不再是新闻了,似乎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肉干也已经做的差不多,其实上次之后就一直没敢动过,倒是那股子怪味消散了些,不那么刺鼻了。

    有一天下午,秋天的夕阳下小孙子蹦蹦跳跳的回来了,跟着进门的还有刘秘书。这次没有西装笔挺,而是换上了平易近人的一身夹克衫,头型也似乎不那么油亮的耀眼了,前呼后拥的跟班们也不见了踪迹。

    "我们呢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的确也是困难啊,是不是,你看看小孙孙的营养啊,也是困难啊,是不是嘛。。。"

    老汉对这次来访的刘秘书有些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开场白。

    "你看,村里研究决定,帮你们家里呢也申请一下救济金,把你们算作是困难户,娃娃又在外面打工,也是的确不易啊,你又是村里的老人啦,德高望重的。我们研究决定啊,对于村里的困难户我们是有政策的嘛,给你们家也申请一下,能改善一点生活。"

    "啊。。。啊。。。"老汉更是听糊涂了。

    一堆屁放完以后,刘秘书放下四百块钱,告辞走了。

    送走了刘秘书,老汉想了半袋烟的功夫,终于明白了。一定是村支书那个败家的小姨子看上了我的麂皮!

    秋天,动物们会为了更丰美的水草而迁徙,人也如是一样,大江南北,何处安家?谁又会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会落入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迁徙是为了自己种群的延续,可是也会成就另一个种群的季节性大餐。

    在广袤的马塞马拉大草原上,一群迁徙的角马正在河中淡水鳄的齿尖上舞蹈,在赵忠祥的解说中,王老汉的孙子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县里电视台重播的九十年代《动物世界》,爷爷在院中,夕阳下打着电话。

    "喂!。。。喂!。。。我啊!。。。"

    "哎,听得见不?!。。。娃啊,给你说个事。。。。"

    。。。

    "奥,我也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人家还给了四百块钱。。。"

    。。。

    "我给你的麂皮手套还在不在啊?冷不冷啊?"

    "奥,,,奥,,,好,,,好,,,撂了吧。"

    支书秘书可能是村民们平日里能接触到的最高级别政界领袖了,就光是办公室中悬起来的'禁止吸烟'的牌子,在刘秘书吐出的烟圈氤氲中都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在平日里街头巷尾见了还低头哈腰打个招呼,但是在这种神圣的气氛下,一切都似乎不好开口了。磨叽了半天,老汉才说出了来意。

    "什么皮子?。。。奥,那个事情啊。"

    "对对对,那您看我是啥时候给您这送来?"

    "什么'给我送来'?!可别乱说!又不是我个人要!"

    "对对对!"

    "我们研究啦!小李的照片拍得不太清楚,啊,是不是嘛?"

    领袖人物的'是不是嘛?'并不真的需要回答,这只是不断播放的一种领导说话背景音乐,你只需要回答'是是是,对对对'就可以了,关键是要注意节奏,丝丝入扣,不然就不美了。老汉在这方面虽然没经过专业训练,但是也还合格。

    "啊,你看,县里的专家也要用这个研究研究,当然活的最好,是不是嘛?"

    "是是是!"

    一个烟圈过后。

    "可是你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嘛,是不是嘛?"

    "对对对!拾着的时候就死啦!就是拿来给娃娃。。。"

    "啊!知道知道!听我说完!!"

    "是不是嘛,村里,和县里研究决定,动物要上缴!责任就不再追究了!"

    "噢!是是是!。。。"

    第二天一早,皮,肉干,连同割下来的头颅都送到了刘秘书的办公室里,一股淡淡的骚味伴着烟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刘秘书走过来,翻过整只动物晒的肉干看了又看,还凑上去闻了闻,眉头一皱,回头看了看墙犄角站定的小李,小李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皮子有点破了,肉干的肚子上还有两块毛没剃干净,上次您老来的时候就说不要动,我们就没有再动过。。。但是不碍事,做手套没问题!"老汉补充时候满脸堆笑。

    "噢,皮子都掉毛啦,你们拿回去自己处理了吧,肉留下来就可以啦!"

    老汉彻底懵了。

    "啊什么啊?!都告诉你了,是县里面做研究!研究嘛,是不是?要的是基因,你也不懂的!。。。好啦!就这样吧!"

    鞣皮子用的是村里的土法子,草木灰不断地揉搓让它充分的灰化,脱去毛的同时也就成了鞣好的熟皮子,可以制作各种皮具,经久耐用,可却不能用来解馋了。老汉心中当然知道,孙儿学习的课本中'过草地'红军战士吃皮带的故事也曾经让老汉疑惑过,但是老汉却从未道破,这种疑惑这次又涌上心头。

    可是不论如何,初冬时分,一双难分正反面的手套诞生了,乍看上去十分像是电焊工或者消防员的手套,但是这在老汉眼中绝对是本年度秋冬潮品。孙子看不出有什么高级,宁愿去继续玩新买来的手枪玩具,当然这来自刘秘书上次拿来的四百元,而目标正是前些日子已经玩腻了的喜羊羊玩具。

    "王老汉的运气相当不错了!夹了个保护动物,村里没有罚款还给了钱!前前后后说是有千把块钱!真是会上下运动啊。。。和刘书记还结识下了,以后那更是人熟好办事,还搞不好有多少好处呢!。。。"

    对于这样的言论,老汉一笑置之,因为人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迟早会知道,村里的困难户补助还申报了他们家,要是批下来每月又是三百块。

    可是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腊月初十,噩耗传来,王老汉的独子,在一次厂区事故中,死亡。

    抚恤金连同保险理赔一并发来,并没有拖拉很久,十五万元。刘秘书并没有露面。有人说,也算是合理。有人说这是报应。也有人说,在外,难免的。。。

    春节是怎么过的老汉已经记不得了,只是手套再也没送出去,孙儿眼睛里的秋水般的光泽也干涸了。老汉自此再也没有去山里下过圈套兽夹;不再送出人人都不怎么待见的围脖,不再提起当年的麂皮手套。

    困难户批下来了,每月三百元,没有人嚼舌根。

    春天似乎已经到来,一天早晨,如往日一样孙儿去学校,老汉在院子里给自己种的几棵青菜浇水,却,在院门上看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老汉刚想去拿,一阵春风扑面,吹起了它,带上了青天,赶也赶不上。。。。。。

    原本信封里装着一张打印的A4纸,没有署名:

    林麝(学名:Moschus berezovskii)麝属中体型最小的一种。成年林麝体重小于5千克,体长小于60厘米。雄麝的上犬齿发达,呈獠牙状。毛粗硬容易折断,呈深棕色,成体不具斑点。毛色上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是在颈部的两侧各有一条白色带纹,一直延伸到腋下。

    雄性林麝分泌的麝香不仅有较高的药用价值,而且还是一种名贵的天然高级香料,是中国传统的出口创汇商品,有“软黄金”之称。由于其价格昂贵,人为猎杀取麝致使野生资源枯竭,造成传统中医药许多名贵验方因无麝香原料而名存实亡。

    如果你也想知道,那其实应该知道:

    大黑,学名:王汉生,众工友中体型最高大的一个,体重大于八十五千克,身高一米八二,不发育獠牙,国字脸,短发,脾气好,从不与工友争吵。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是操云南口音,直到死的那一刻。

    众工友回忆,在厂子着火时,王汉生曾两次冲入火场救人,救出一女工,名叫李玉香,第二次冲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但由于缺乏影像资料的支持,英勇救人事迹也仅在坊间口口相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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