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黑色的鸭舌帽遮住了姣好的面容,然而那黑色的发,深邃中却有一种无声但澎湃的力量。
就在一刻光景之前,我仍旧以为今晚酒馆内没有高手了,也有还算不差的客人,可令我已经很久提不起兴致了。
酒馆的柴门被推开,狂风夹杂着雪灌了进来,淹没了酒馆内的喧嚣;小二领着最后一名客人落座,众人皆被她吸住了目光。幺九五起身钉死了柴门,一如丧家之犬的怒雪嘶吼着从门缝侵入。他又俯身在屋内四角点上定风灯,烛火不偏不倚,雪住风停。
一行十二人围坐在桌前,屋内烟雾袅绕;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幺九五鞠躬退到后院,小二惴惴不安地围绕着八仙桌发牌,不敢抬头看客人一眼。
在抬起牌的一瞬间,我感到不太自在。有目光在暗处锁住我。我明白那种目光,我曾在大漠里与一群嗜杀的胡匪同行,是那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我猜到是她,但读牌阶段万不可环顾四周,只有弱者才会去在意别人拿到什么牌。
店小二不是很熟练的唱起古老的咒语,良久屋内才完全暗了下来。
黑暗中,三双狼人幽绿的眼眸亮起,我兴奋地决定要悍跳。我心跳加速,手心出汗。似乎,我已被她看破。尽管天黑前,她还在拨弄头发,可天一亮,她的目光就锁住了我。
烟雾开始在整个酒馆内氤氲,我透过重重烟雾看到她那天青色的眼睛,妖娆的令人心悸。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我想我要败了。
在我手上是一张狼人底牌。据说这张牌可以映射人心中的欲望。倘若对我也有效,我想我此刻心中的欲望,正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参加警长竞选大会的人并不多,恰好她就在其中,不巧的是我却是第一位发言,我缓缓起身,四周的定风灯的火苗闪烁了一下,酒馆内变得更暗了。
有人说,有时候人的命运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不做什么。我非常艰难的摆脱了这个看似正确高深的哲学,直觉告诉我,现在不做什么,那一定会输。
"我是那个倒霉的预言家,拿到了一张不想拿到的底牌,昨夜我虽然只是随意查验了一位客人,但我从未怀疑我存在的意义。也许这是我早已被预定好的终点。有位上帝曾告诉我,夜晚睁开眼的一瞬间里可以重历一生;其中,倘若验到查杀的那瞬间,会特别长。这样想想,预言家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
"给我讲讲你验的谁吧。"她凝视着我,身躯稍稍前倾,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我想她只是觉得我在讲故事,她的眼里除了戏谑就只剩下怜悯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也有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低头摆弄着底牌。还有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听不太真切。我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我的表演。
我挑选了一个看起来神情凝重的客人,开始对其施压并分析形式,其余人听得如痴如醉,除了她之外。
有些人经历了太多,就会变得不爱说话。有些人则相反。对面这位显然不太爱说话的女侠,恐怕是已见过了一万次悍跳。如今倦了,粗暴的打断了我的发言。
她说你能不能别讲故事。"查杀?你有验人功能吗?你哪里像预言家?"
我说。"我有。"
她傲然的说。“有?据我所知,在世间流浪的预言家没有几个愿意站出来的。因为每一个站出来的预言家都活不过三个晚上,最终等待他们的是在黑夜被狼人无情猎杀。”
预言家是会被会守护的,狼人对于这个神秘而古老的职业除了憎恨也是有一丝恐惧的。所以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假冒预言家,伙同狡猾的狼人和愚昧的村民一同处死孤独的的预言家。
也许预言家的命运,即是不久之后我的命运。但至少在警长竞选大会上,我似乎是安全的。于是我开始讲述我的心路历程和验人逻辑,其中不时掺杂一些逻辑学,行为学,面相学等一些讳莫如深的名词。
"面相学?那是什么?"她问。语气非常诚恳。那表示她确实不知道。
"所谓面相学,是对人表象的解构。内心中无法接受、无法控制、无法承认的现实,会通通写在脸上,这就是面相学。"
"无法接受、无法控制、无法承认吗?那么面相学真的有用吗?"
"面相学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暗示着,存在一种能够看穿真相的可能。"
女子沉默了下来。"仅仅是可能吗?那么对于面无表情的人来说,面相学会有用?"
"是眼神。"我说。"眼神无法骗人的。当人看到底牌的那一瞬间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有人眼睛里是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有人眼里有一束光熄灭。而到后来,渐渐的,看得多了,你就能把对方手里的底牌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那么,给我讲讲怎么看面相吧。"她把修长的腿搭在了座椅扶手上,换了一个更为写意的姿势。觉察到这个变化的我,突然有一种错觉:这是一个真正放松了的姿势,而相比之前的那个看似随意的姿势,现在却充满着随时会暴起杀戮的意味。
我清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讲述那个关于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津津有味的听完后,沉默片刻后反问:"汝非蛇,安知蛇之欲也?毕竟,我们都只是听故事的人呢。"
黑色的鸭舌帽下面透出一丝罕有的笑意,又旋即敛去。"不。也许应该这样说,只是我们单纯相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不愿意去相信残忍的真相。这就是普通村民应该有的判断吧?所以他们才会编些故事来告诫那些孤独的预言家吧?告诉我,这些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又有什么根据,这跟面相学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关系。但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我再给你讲讲另外一个故事吧。"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那个故事告诉她。农夫不再是农夫,蛇也不再是蛇,而是两位天地间的英雄在大江之北完成的决斗。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他是站在了大江以北的顶点,然而那并不是狼人杀的顶点。"她猛地站了起来。我想她可能听不下去了。然而没有,她只是伸了一个懒腰,那对洁白胜雪的手臂伴随着曼妙身姿慢慢的舒展开,仿佛有一束光在她身后炸开,如此耀眼。我突然有一个念头,如果她跳起舞来的话,也必定会有流云一般的婀娜。
"他确实已经不能称之为狼人杀的顶点。如果有更恰当的称谓,我想,那应该是江北狼王。听说大江以北有一处酒家,那里至今徘徊着一个淡淡的影子,他的主人在去年的狼王争霸赛中摘得桂冠,但却把影子永远凝固在那里。狼族里仍有一个流言,说江北狼王,身影犹在,只是失了神志。"
"一个影子并不能成为传说。"
"是的。它的主人才是。"
女子点点头,仿佛在对虚空中淡然的喃喃自语:"够了。"我突然明白了。她是在提醒我发言时间到了,我们间的对话只是一味嚣浮白驹的药引。她在这里等待的并不是我。而我却不幸与她成就这场邂逅,我环视其余留在警长竞选大会上的玩家,有一些已经悻悻的放下了手,又觉得这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如同正餐开始之前,总有些甜点。不是你,就是我。
而她的目光已经停留在那边的九号客人。除我二人之外,这是留在警长竞选大会上唯一的客人。那淡淡的目光,似乎在以某种姿态向那个准备发言的玩家发出挑衅的讯号。唯有那些黑色的发,深邃中却有一种无声但澎湃的力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九号客人情绪激动,发言起来像是入江流海,滔滔不绝。起头一句“我才是真的预言家”,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全场的目光被他吸引,交头接耳者也坐直了身躯,大家似乎在那一瞬间被那句话震的失了魂。接着他开始看向我,声音低沉的说:“还不现出原形?”
第一秒,接着是第二秒,第三秒,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悄悄吞咽了一下口水。她靠着椅背,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眸子亮的刺眼。她原本是盯着九号的,旋即目光和我在空气中碰撞在一起,我挤眉弄眼想要告诉她:我才是预言家。她面色古井无波,轻轻一触而后她的目光又被九号拉回。
如果有镜子,我真想照照我现在的模样。曾与我歃血为盟的狼友,都面露忿忿,轻轻点头表示认可他的发言。
呵,全他妈打倒钩了。且如今只剩我一人在千百骑的冲锋中逆流疾行了。
孤独的身影与滚滚铁骑相接的一瞬,一切都结束了。那一瞬间我努力抑制着瑟瑟发抖的身躯,有一种想要交牌的冲动。四周投来愤怒的目光像是一把骨刀悬在我的头顶。我想,迟了;竞警之上,已然分了胜负罢。
她故意伸了一个懒腰,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风情万种。她或许也是觉得胜负已分罢,就不过是几个瞬间。
九号的声音抑扬顿挫,不紧不慢,他还在激动地发言,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担心。
也许是因为无趣,她把脚来回在桌下摆动,恍惚间有一些俏皮。还多了几分曼妙。她将一个空瓶踏在脚下,然后轻轻踢了过来。
那空瓶一路滚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往我脚滚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九号的表演,一片寂静。我挺直腰板环视全场,一一回应了他们愤怒的目光。我想我不用怕的,他们再如何色厉内茬,也应该按规则来表决。
他们以为的真相大白,仅换回她轻不可闻的一叹。众人细细品味着她的表情,有个别大胆的竟将目光在她身体上扫动起来,而她表情无比倨傲。颔首低眉在想着什么事情。我想那是他们此生见到的最后光景。
九号用手指敲击桌面,企图拉回大家的注意力。他说要最后总结性发言了,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漠不关心,我已是将死之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此时大腹便便的上帝推门进来,打断了如同黑水般沉闷的局,也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气。他气喘吁吁,上半身湛蓝色布衣被汗水打湿;他靠在立柜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力气说话:“诸位,请等一下。出事了,我们对不起各位贵客,我幺九五先给大家赔个不是!”说完这句话,这名身高一米九五的大汉一下就萎顿了下来,在座的客人开始骚动,嘴里喊着酒馆要垮了要垮了的话语。好事者已经开始拍打桌面。
幺九五从门外拎进那位抖如筛糠的小二:“这个新来的小二这把发了两张预言家底牌,各位贵客稍安勿躁。江湖规矩我懂,我这就拿他祭旗。”说罢将小二推到在地,一只脚踏在他的背心,又从门后托起一柄环背大砍刀,作誓要砍。那小二此时已是面如死灰,进气多出气少,眼下是只剩半条命了。
“幺九五高义。”那名女子扬起了头,慢慢翻开了底牌,那张多出来的预言家牌原来在她手里。“祭旗的事情,我不感兴趣。只是莫要让这血弄脏了金掌柜向来爱惜的地板。”她摇了摇头又看向我,“这事我就不追究了。倒是你这个悍跳预言家,倒是有趣的紧。”
然后,她缓缓起身,慢慢裹紧长袍,那个过程繁复非常,然而她十分耐心,不肯出一点差错,仿佛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做这个动作。她脚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格外艳丽,仔细看去每走一步都在脚后跟留下一个血渍。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也没有一个人阻止她,她只是抬了抬手,门板就炸开了。她就这样不紧不慢的离去,雪越下越大。
那是我第一次在酒馆见过她,也是最后一次。这里来来回回的旅人成千上万,却没有一个人似她那样特别。从头到脚都说不清的特别,有人说在彼岸之南的酒馆见过她,她将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杀了个遍。也有人说那是个女妖精,狼人杀十战十胜。
我终究是不信的,这么厉害的高手怎么会来问我面相学呢?
"那么,给我讲讲怎么看面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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