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母一家都是虔诚的佛家人，外祖母尤其，每每到节假日便会徒步到我家附近的土地庙里面烧香拜佛，她家和我家其实直线只隔了一天小河的距离，陆地交通却要绕上大半个小镇。外祖母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拾荒者，在整个小镇兜兜转转几十年，隔很远看到她微胖的蹒跚身影，大家便会将垃圾提前放在显现的位置等她来收,但也仅知道这个女人来自京口（太和镇下面的一个村组）。
过年过节外祖母都会隆重打扮一下，早早的站立在大门口等待着我们，穿着虽已泛白却很合身的棉衣棉裤，长长的白发丝已经被精致的挽成一个髻，别着那只她最喜欢的朱钗，虽上面已经残缺了几颗五菱石，颜色也有点旧，但是仍然可知之前这原是一只漂亮精贵的朱钗。我曾经亲眼看外祖母小心翼翼地捧出她的宝贝饰品盒，那是一个有年代的三层杉木饰品盒，外面绣了一层金属边花，酷似电视里看的宫廷之物，让幼小的我不禁睁大眼睛，顶层设有一面折叠方形镜子，下方两层为两个小抽屉，里面是外祖母的珍藏，一把黑色木梳、一只漂亮的朱钗、还有罩头发的丝网与几个挽头发的发髻。看着外祖母细心的梳着自己的长发，动作利落的双手在饰品盒和头上来回忙碌，用丝网盘起长发，插上朱钗固定，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满意地微笑。当时的我呆呆的看着外祖母似乎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一般，虽然外祖母的眼阔已经深深的凹下去，但眼睛却依然有神，脸上和手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是岁月的痕迹，每每外祖母握我的时候那岁月之手就会割的我生疼，但是记忆力那是一双永远温暖的手。高高地木屋前她矮矮的个子却站的笔挺，两手合一放前，目光静静的落在窄窄的羊肠小道上，嘴巴微微抿着，在看到我们出现的那一刻，因为长久站立的惯性，身体怔了一刻才恢复才迎向我们。听妈妈讲外祖母之前是家缠万贯的地主富人，那个化妆盒就是结婚时候娘家陪嫁的饰品。因为共产党搞“斗地主，兴百姓”才家道中落，失去丈夫，流浪至京口。外祖母家的大堂便是浓重的香火味，大堂中间摆放的是水老爷雕像，祭碗已经盛满白白的熟米饭、猪肉和贡橘。外祖母便递上香火让我和姐姐拜拜，大堂外人来人往，10来岁的时候开始觉得这是很丢人的事，便不情愿。外婆外公见了也会瞟上白眼诅骂外祖母，外祖母见我两面色勉强就也不再坚持，低低的叹息一声，转身虔诚的向佛祷告着什么。虽然看着不忍，但自己实在不想便也作罢。在过年期间，外祖母要求我们不能讲不吉利的话，“死”啊之类就是头等大忌，但是舅母的儿子从小调皮，看着因自己讲出来的话惹得外祖母又是捂嘴又是跺脚，便觉得好玩，围绕着讲外祖母的“禁忌”乐此不疲。舅父舅母看着儿子高兴也不觉有异。
我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可以碰到外祖母在学校里面拾荒，住在我外祖母隔壁的同班同学都知道我有这位拾荒的外祖母。一到学校，外祖母便会开始询问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认识我家外孙女吗？小叶~我一直以为外祖母不记得我的名字，因为她从来都只叫我小名赤女。幸运的是每次外祖母都可以成功的找到我。开心的把礼物递给我，有时是脏兮兮的铅笔等学习用品，有时便是她买的糖果，外包装已经被垃圾袋染上泥巴，更多的便是她去庙里烧香拜佛后，带来的花生瓜子，说是这是佛祖给的，会保佑我的。那个年纪，已经接受教育的我是不信鬼怪之说的，但外祖母的热情让我全然接收，因为我知道外祖母爱我，我也想爱她。
外公是外祖母领养的，外婆是童养媳，听说小时候备受外祖母的苛责与打骂。外祖母和外婆、舅舅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舅舅不能接收外祖母在外面捡垃圾，别人在他后面闲言碎语，外祖母一把年纪了却因为家庭关系两次轻生，第一次是在我经常在外婆家后山玩捉迷藏的窑洞里面，外婆从窑洞顶端径直跳下去了，幸亏窑洞里面已经经常有孤苦伶仃的人铺好桔梗、破棉被在里面暂住，所以那次只有轻微骨折并无大碍。舅舅并无反省，反而觉得外祖母寻死做戏给别人看，故意让他难堪，便对外祖母更加刻薄，第二次是在我们两家之间隔得那条河里，春季正是河水泛涨的时候，河边寒意逼人的很，不知道外祖母在决定跳下的那刻有没有感觉到冷。上天还是给了这一大家子赎罪的机会，让过往的路人救下了湿哒哒的外祖母，却也是流水终无情。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面，外祖母像平时一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拾荒，仿佛大家都消停一阵子了，却总感觉某些东西在蠢蠢欲动着。那一次照例的，我和家人从外祖母家吃完饭准备起身回家，她一如既往的握着我的手嘱咐着我回去多吃点，穿暖一点，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车道的正中央，大家都没意想到的是这时舅舅用脚用力一踢，外祖母直挺挺的从我视野中倒下去，我惊的没讲出话来，妈妈一边哭骂着狠心的舅舅，一边心疼地扶起外祖母，我艰难地回神跑向她，但是外祖母淡定的像个没事人一般，任由我们扶着她，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滴，因为我不知道像这样的情况到底发生了多少次，外祖母到底默默忍受了多少苦，为什么要这么用暴力对待一位生他们养他们的手无寸铁的老人，我用几乎绝望的眼神看着现场每一位，他们冷漠的表情让我几乎不认识他们，在他们眼里大概只有我和妈妈才是局外人吧。我就恨自己不快快长大，有能力带走外祖母。
命运就是这样，不管是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它始终只以它的轨道在运转，你只能预测并默默接受它的到来。
次年的冬季到来，在大家都忙碌的办置年货的时候，一个清晨外祖母在睡梦中终止了呼吸，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痛苦的，静静的离开了这个伤她至深的人世，妈妈不想影响我的期末考试，我在回来祭拜她的时候已经是她过世第二天，外祖母安详的躺在竹榻上，赤裸的全身被一匹白布遮住，我低头祭拜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外祖母光光的三寸金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脚，是那么的小。祭拜的时候因为紧张差点失手碰倒祭碗，妈妈眼疾手快的扶住，低声安慰，这是你外祖母，你害怕什么。是啊，我在害怕什么呢，看着舅舅他们神情自若的唠家常，我似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回头惭愧的看着早已闭眼的外祖母，欲言又止，这时，外祖母抿着的嘴唇仿佛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记得某个夏天的夜晚外祖母和我们几个小孩子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看着满天的繁星、空中飞舞着的萤火虫，凉凉的夜风吹破白天的燥热，外祖母一遍一遍的不耐其烦的教我们唱民歌谣，使命回忆还是只记得零零星星的歌词“星星在向我们眨眼~”还有外祖母给我讲的很多神话故事，现在我还会经常讲给别人听，因为那里面有外祖母的信仰，有外祖母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外祖母还生活在某个空间里，那里有人保护她、爱她。想她的夜里就会仰头看看明闪闪的星星。
本文正在参与【我的青春蜕变之旅】http://www.jianshu.com/p/76fbfef92a9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