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港口是小岛的港口,
山芍是小岛的山芍,
人是小岛的人。
死亡逾是与我迫近,
我反而愈加坦然迎接。
·一份死气沉沉的坦然·
第一章 浮生一日·树鸭
仿佛从来没有生着过一样,我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开始贪婪地大口呼吸这片海域的风。
我是在人生倒计时的最后三十天,决定登陆这座小岛。
一月份阴冷的雨雾,晕得这片海域阴沉沉的。
船长——我就姑且称这艘渔船的掌舵人为船长吧——在渔船的生活舱里煮酒。一点暖黄色的炉火光晕,悄悄地啃咬它周边的阴暗。就像一只小虫仔啃咬绿叶,一小圈一小圈,累了,就停下来,然后再次循环往复。
为什么用绿叶来形容这阴暗?我不知道,可能打内心深处,某个不自觉的灵魂,想要投入无边黑暗的拥抱。
船长过来,打断我的遐思,递给我一小杯酒。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酒,索性我现在也不爱喝酒,不至于对别人的热情做不出合理的回应而感到愧疚。
杯盏外壁传来酒的温度,有点灼指尖;我不禁怀疑,要有多滚烫的胃,才能容得下这酒的烈。
船长:“稍微吹一下,很快就凉嘞。”
我:“我不擅长喝酒,一沾就晕。”
船长:“那你不行嘞!男人有三不能缺:烟、酒、女人。你都丢了一样嘞!”
那他是不知道我以前多能喝酒。
半晌无言,我的心事就像是伴随着雨雾而来的安静,沉重,失去生机。
我盯着船尾后面紧随着的天色。应该是盯着吧。我这样想着,如果不是天色,我也没有其他可以盯的事物了。
可能也不是——几尾银色的鳞片在蓝黑色的海水下断断续续反光,咻地又隐入深色不见;几只水鸟像是盯梢人一般与渔船保持着一定距离,又确保自己不会被甩远。
船长又给自己扣上一杯盏,然后偷瞄了一眼的我的杯子,摇摇头叹息:“凉嘞!可惜嘞!”
“凉酒不容易冲昏脑子。”我说道,随后把这一簇酒倒入胃中。果真,一股子热气侵袭全身,把身周的阴郁冲散看来。
我哆嗦一下身子,像是回应酒带给我的暖意,也像是对寒冷的无声抗议。
“这就对嘞!”船长见了,又给我斟上一小杯盏。他偷偷抬起眼皮,见我无所异议,这才又加大了倒酒的手劲。
“酒嘞,是驱寒的宝贝嘞!”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然后将四肢与脑袋往躯干中心挤了一下,这才坐下来,呼出一团白气,“还有三十分钟才能上岛叻!我可不想让你给冻死嘞!”
关于死,我其实想过无数种艺术性的操作。
比如,让自己淹没在浴缸里,水没过我的鼻尖,没过我的气息,就像火山岩浆没过它自己的山体一般;
再或者,我也可以割开自己的脉搏,躺在一张水床上,随着水床慢慢不再动弹,我的灵魂也随之消散;
再不济,我便走入海里……
毫无疑问,我幻想的死法都与“水”有关。
大概人这一生初始于水,终其一役于水,这才是“落叶归根”吧。
一只水鸟冒着风斜斜飞到船屋顶上,抖擞两下翅膀,把雨滴从身上赶下去。继而它鬼机灵般地朝我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后啄了一下屋顶。
船长从一旁的水桶里抓起一把小鱼,洒向屋顶。水鸟警觉地跳开一边,好一会才露出个脑袋,叼走一尾小鱼,重新飞回它种族的队伍里。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鸟?”
船长掸掸手:“就是很常见的海燕。”
我:“没见过。”
船长:“那是当然嘞!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哪里看得到嘞。”
他说的倒是没错,我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成天蜗居在蚁巢中。见面是两只蚂蚁的寒暄,离别是两只蚂蚁的交错。就生命的体量来说,可能确实是不如一只只有拳头大小的海燕。
船长:“雨要变大嘞!”
雨变大了。
原来只是密密绵绵的雨雾,咻地变成了锋利的雨箭,砸在船板上,又生出无数的小雨,向上向外飞溅。这幅场景仿佛是天倒了过来,雨也倒了过来——从下往上下。
船长:“哦哟哟哟!我们快进屋躲躲雨嘞!”
他扯了一下帽檐,但雨水还是接踵撞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冲刷下无可掩饰的对天地的敬畏。
船后的海燕不再尾随,像是战机飞行员听从号令般,一只只有节奏地停顿,突然拐着弯,飞往不知何处的山岩洞穴。
我反而享受起来这天地给的威压,内心沉静地就像裹着毯子坐在雪天深林里。
我说:“您进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船长便望了眼天色,然后拍拍我的杯盏:“也好。我就不烦你嘞!”
我看着他走进那个小小的卧室。门半掩着,他用自己的鞋子抵着门逢,应该是以防我出现意外,可以随时冲出来救助我。我心里感到一暖。
雨虽大,风却不至于急。船体的吃水线上上下下,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慌乱,但目的明确——它的使命就是把我们安全带到那座小岛上。
我戴上了耳机。耳蜗深处的音乐,正是“Part-Time Friends”的《Streets and Stories》,干净的女声唱着:
I can be your home
(我会成为你的港湾)
Make you feel alone
(让你远离孤单)
I can crush your dreams
(我会帮你实现梦想)
I can make them real
(让你美梦成真)
I'll be there like a wall of silence
(我就是你近旁一道沉默的墙)
I'm your ocean you're my island
(如果你是岛屿,我就是包围你的那片海洋)
Don't throw all the missing pieces away
(别把那些破碎的片段都丢掉)
I'll give you streets and stories ……
(我用它们筑建街道)
我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经小憩了一段时间。雨势无声地退回原来雨雾的模样。空气又冷清下来。我这才听到卧室里面传来船长轻微的鼾声。
“就算我刚刚真出意外了,他也来不及救助我吧?”我这么想着,才觉着身体有些凉意——奇怪,明明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自己了。
我推开轻掩的门。“船长……船长…… ”
他把自己从被窝里扯出来:“嗯?怎么嘞?”
我苦笑着说:“我们还要多久呢?”
他抬起手腕,又搓了搓眼尾:“嗯,还要……咳,这才过去了十分钟呢。”
“才”,不对,应该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了呢。
时间在身体里流逝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在我小盹的一个刹那,它又夺走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权利的0.02%。
人的身体,这种脆弱的肉糜,是怎么禁得住时间的冲刷的?我一直好奇这个问题。
那么植物呢?
那么其他动物呢?
是不是其实我们身体里都有个黑洞,时间从嘴巴进去,然后流入黑洞里,所以我们才保住了性命;而死亡,其实是这个黑洞,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忽然关闭了。时间这才又逃逸出来。
船长穿上鞋子,来到船尾,指着天上说:“海上的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嘞。”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雾气散去,两边的山势脱下朦胧的外衣;城市的缩影隐入视线不可见的范围。
我恍惚间看到: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正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说:“要是世界上的客人都这样就好了。”
船长往船尾洒了一把饵料,一群树鸭从远方衔着水花而来。它们拙劣的飞行技巧,使得它们肥胖的躯体时不时就挨着海面一下。
船长:“运气好嘞!回家的时候还能捞两只野鸭回去。”鸭子飞得越来越近,船长眼疾手快地伸手去逮,“作为岛民的其中一个好处呢!就是,比别人活得久些!”
“咳!呀!”果真被他逮住两只。他从往里握住鸭子的翅膀,举起战利品似的在我眼前炫耀,“对吃的不讲究些,老天自然也对你不讲究些,对不对?”
活得,比别人久些,吗?“可能吧。”我附和着。
附和别人,是我很久前已经学会的一种生存技能。我印象里那是我开始还房贷的第一年的第九个月。周围有嗡嗡的嘈杂的声音。我不确定是打字机工作的声音,还是同事刻意压低的讨论声。现在想来,应该是后者,打字机工作的声音,从来不曾那么高调过。
我印象里,有一叠白色的A4纸张从我的眼前飘落——本来是在我的眼前飘落,既而我的视线往下,落在我的皮鞋,鞋尖,略微有些发皱的一小块区域。这两块小小的,2平方厘米面积大的存在,是如何载起一个140斤的大男人,踏过乡间小路,再踏过沥青马路,最后踏过楼宇间的大理石地面的呢?
我至今不得而知,并为“脚”感到同情。脚真是人身上最奇怪的器官:明明承担着身体最重要的责任,却甘居于身体最微弱的地位。
“你已经在我们公司工作7年了吧?为什么连报表这种简单的工作还会出错?”那个男人这样说着。
如果不是你好大喜功,那便不会出错了。我心里这样想着。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次修改的机会。保准不会再出错了。”我嘴上这样说着——我当初是怎么自然地说出这句话的呢?仿佛有只槌头在敲击我的声带。
“你不这样说的话,你的工作就完蛋喱!”槌头似乎是想向我传达这样的意思。
船长给一只鸭子脱下网来,麻利地递给我:“喏!这只给你的!要小心它的喙,这鸭子啄人可疼嘞!”
我说:“好。”
既而:“啊?”
他蹲在地上,用渔船上常备的绿色尼龙绳捆住鸭子的翅膀。他说:“回去养一段时间哩!喂点鱼仔、虾仔,膘养出来了,皮肉可才好吃嘞!”
鸭子的腿在船板上扑棱,反抗着它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的“命运”二字。
“嘿!吁!”船长把鸭子递给我,“小岛上的人都这样,习惯就好嘞!大家给你什么,你拿着就是。岛上不像外面的大世界,你抢我的,我抢你的。小岛小的很嘞!你舍得给,我也舍得给;你舍得帮,我也舍得帮。人不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吗?大大方方是这样过,藏着掖着也是这样过嘞!”我问:“小岛没有名字吗?你们都叫它小岛。”
船长说:“有嘞!不就是小岛哩!”
之后的时间过得更快,小岛已经露出边缘。我一时不知道视线应该给到海面还是小岛。
船长指着小岛的尖尖说:“看呐!那个就是灯塔嘞!”
我极尽目力眺望,还结果还是让人失望:“哪个?我看不到啊!”
“那个那个!”船长快要跳起来了,“看到了吧?细细的!看到灯塔,就是看到回家的路哩!那你怎么着都不会迷路嘞!”
“灯塔怎么不亮灯呢?”我问。
“以前是亮的。后来老耿走了,灯塔也就没人打理了。”他甚是唏嘘了好一番,“现在就是一帮野孩子的乐园咯!”
我没有在乎他口中的“老耿”是谁。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对于这个陌生人来说,我是他生命中不可能遇见的字符。清净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可惜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免费可得。
我读得出来船长眼里的光,那是一种足以燎干这片海域所有哀怨的光。
我说:“您经常出岛吗?”
船长使劲点了点头:“可不是吗?三天两头就得出一趟!”
三天两头?我心里头不禁嗤笑。这算什么经常?
我仍然记得我上一次的离家,是去往北京。
我在飞机靠窗一排的座位上沉睡。我不用睁眼,也能看到一旁的云翳被机翼划开,就像划开五花肉般。云的肌理有点难以形容,总体来说,有点像是煮烂掉的菠菜。
这是阴天的云。我不知为何,似乎阴天出差的频率比晴天高。
晴天的云倒像是云该有的样子;是烟嘴与唇间磕撞间,交错形成的密度。
我熟悉云的肌理,甚至超过熟悉黎火的身体——尽管她每天睡在我身旁一侧——我是说,至少以前是。
飞机在完全静止前,我是不会摘下耳机的,似乎这两只小小的圆形机器里面,依然装着来时路的风声、人声。飞机在完全静止后,等人们挎着行李包离开,等我的视野前方,只剩下孤零零地等待下一次起飞的椅座时,我才会摘下耳机,踏上我的行程。
一来二去,乘务们也熟悉了我这怪异的一号人:“岑先生,今儿个又是您一人出差?”
我通常便笑着说:“同事坐下一班机来。”
船长向着灯塔的方向挥手。
我诧异他的眼力这么好——或者说,灯塔上等他的人眼力有那么俊——我连灯塔之形尚未捋定,而他们已然能看到彼此身影。
我问:“那儿是谁在等你啊?”
船长:“我怕我老婆孩子等着嘞。”
他说完还摸了一下鼻子。
我:“看得到?”
船长:“怕看得到,就早点挥个手。他们心安了,我也就心安哩。”
他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至少我知道了,我眼神是还没有坏掉的。但你说彼此看不到,何必浪费着力气呢?近点了不行么?
我想着,就笑了出来。
船长也憨憨地拿手在脑壳上摸了两下,哂笑说:“嘿,习惯了。你有孩子的话也跟我一样嘞!你还没有孩子吧,那么年轻。”
黎火问过我,应该说我问过黎火要不要孩子这个问题。于是我便不查地点点头,既然又坚定地摇着头,说:“我没有。”
船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像尊没有烦恼的人物:“没事的嘞!你在小岛上住上两个月,身体就灵嘞!”
我说:“住上一月便走。”
走。
船长依然是笑着:“一月也灵的!一月也灵嘞!”
我想起房东交代的事情,便觉着向他请教请教也可。
“林先生说,我的屋子在小岛最南端,不知道好找不好找?”
“哪个林先生?”
“林乐城林先生。”
“噢!老林头啊。啥林先生啊!你这非叫得老林头脸红嘞!他这人,老实巴交的很!”
“噢——是这样啊——”我又敷衍了他一下,“也不知道我这突然过来,他会不会不方便来接我?”
“他不会过来的。他现在保准又指不定去哪家蹭酒嘞!”
我心里发起了苦,开始后悔自己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若是进不去屋子,我该如何过夜?睡在小岛的岩石上?还是找个树墩子挡挡冷风?
我看着“Airbnb”上的聊天界面。林先生在保证晚上会给我钥匙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哎,真是头脑发热,这么一把年纪了,总不至于上当吧。
“等我们到小岛啊,估摸着五点钟,你先去老哥家吃个晚饭。然后我叫老林头过来就好嘞!”
“这太麻烦您了。上岛后,我先去找家餐馆就成。”
“餐馆?那你可是找不到嘞!”船长伸出他的左手,很用力地伸出,好让我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有多严肃,“从我们靠岸的地方去到镇上,自行车得走一个半小时嘞!”
“听我的哈。正好今天有两只鸭子哩。”
我暗暗应了下来。我这个年纪的人,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不老,更应该诚实面对自己:不要抹不开面子,也不要苛求自己的身体。一个半小时,着实远了点。
时间就在这样风平浪静的渔船里转了一圈,停留了两刻,最终将我们带向了小岛的港口。
说是港口,实在是“折煞”了这倆字的排面。
它其实就是一个码头。
十来只渔船层次不齐地停靠在这水域上,随着淡绿色的小浪起伏、平静、继续起伏、继续平静……渔船的正西面架着一座矮山,光秃秃的,冷不丁地看到一丛枯草,也会让人以为是花了眼。
太阳正巧巧地悬挂在矮山的顶处。我想起来高中时代的地理老师,发型和它并无二致。
船长将自己的小渔船把到了一个石台边,从船上跳出来,一个跨步登上台面,然后把手伸向我:“扶你一把。”我连说,自己可行。
我和船长一人提拉着一只鸭子,拾阶而上。
石台上慵懒地躺着一捆蜷缩的麻绳,粗壮的,但是身上留下了不少古朴的痕迹——想必是渔民上下石台常用的缘故。
眼前印入一片芦苇——干枯的芦苇。满眼的枯黄色接着天边,就像相机镜头落了灰,就像青葱面容腾了倦。
我转脸看向西边,竟然是太阳不吝给到的余晖。
船长感慨着说:“很多渔民不用这儿的旧港口嘞!你往西北走上20里路,那儿有个新的港口。现在大家都赶着往那儿出海嘞!”
我这时再看向那十多条渔船,有些身上竟已爬满了铁锈与藤壶。
船长叉着腰,似乎是在同情这旧港口的老来孤苦。
“原先着,”他继续说,“政府要在这儿规划一个军事防御基地——应该是这么说来着。后来就没着落了。相反着,在西北开了个新港口……”
“这儿太小了吧。不够船停靠的。”我说。
“太小哩!太小哩!”他重复着。
我继续问:“你怎么不从新港口出海呢?”
他说:“我是跟着这儿长大的。它老了,我也老嘞!反正都出海么不是?干嘛和年轻人抢道哩?”他拉着我的袖子,让我看东方向:“喏!灯塔。”
一个小小的、细细的、随时会被海风吹倒的灯塔,就在我们东边半里开外。仔细盯的话,似乎能看到石屑在缓慢降落。
伞兵一般,我这样想着。
从芦苇丛里传出来轻微的声响,“嚓嚓的”。芦苇丛被打开来一个半椭圆形的道儿,就像女人的下体被打开,神秘又危险。
一个小身体钻出来,然后跑近前,抱住船长:“爸爸,你回来了!”
原来是船长的女儿,一袭马尾辫垂在后背上,十一二岁的样子。脸颊上的皮肤有些干,不知道是成长期的原因,还是老钻芦苇丛的原因。
她从船长的臂弯里放出一个狡黠的眼睛,望着我。
我便也望着她。她就又把眼睛藏回去。
船长揉碎小女孩的头发,跟我说:“家里小姑娘。怯生得很哩。”
我:“一双女儿啊?好福气啊。”
小女孩就也插着腰,和她爸爸一个样子,鼓着腮帮子说:“才没有其他女儿!大姑娘是我妈妈!”我捂着肚子开始笑,笑得眼泪流到了鼻翼。这家人的称呼倒是有趣!
船长羞赧地说:“小姑娘来得迟,所以家里都宠着。您别介意嘞!”
我怎么会介意?
我刚和黎火确认关系的时候,我还叫她:赛金花。
黎火也是这样笑,和我现在一样笑;我们身边的朋友也都这样笑。
笑着笑着我的鼻涕就流了出来,流到了泪腺,又流到了耳垂。
黎火和那个男人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许久不敢去想。许久不敢去问。
我直起身子说:“小姑娘倒是较真。”
小姑娘掰着手指:“叔叔,我把你弄哭了吗?”
我说没有,一个大人怎么会哭鼻子呢?
小姑娘便放心地从船长手里夺过鸭子,将它捂在怀里。
船长焦急着去拿:“哎哟,姑娘喂!这鸭子啄着你可疼哩!”
鸭子很不争气地没有啄人,可能是挣扎累了,可能是觉着:既然终究要死,不如死在温柔乡里。
船长带我们往前走。
我们走过一段黄泥路,便看到一个破旧的场子。场外摆着几台年久失修的巨大机器。墙壁和屋顶都已拆除,只有几块砖还散乱在地上。那应该是石灰材质做的砖,质地较松多孔。
有个穿着工人服的男人,带着安全帽,弯腰在捡砖。他直起身子,按着腰,枣红色的皮肤,约莫二十七八左右的样子。
他朝我们招着手:“哟!曹叔,今天家里有客人了?”
“是啊!”船长快步上前,“胡同,今天也过来嘞?”
“是啊!”年轻人把一块砖送到旁边的小推车上,“放着也是放着,我拿回家,给院子里的南瓜藤垫垫脚。”
“也好也好。”船长随即介绍道,“胡同!我们这里的高材生嘞!”
胡同腼腆着说:“哪有什么高材?从大城市里逃回来的难民而已。”
我问着:“哪座城市啊?”
胡同说:“北京。”
料想着之后一个月的独居生活,断不会和这个高材生(或是低材生)有过多交集,便止住了话口。我向来不擅长给比我年幼的人给一些实质建议,这大概与我的双亲并未给予我太多人生建议有关。好的也好,坏的也罢。我的双亲从小将我像一匹野狼般放出去,却没曾想要回收被岁月磨去了爪牙的家犬。
船长从拖车里顺走了两块砖头,说是给院子里的大棚修缮一下棚脚。
我客气地想要帮忙,却被这精壮男人热情地拒绝。
“我们家大姑娘啊,以前可是有钱人家。礼数到位得很嘞,要是看到客人被使唤着,我可是没好果子吃嘞!”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往他家的方向走。大概20分钟后,我们来到一栋2层高的农村小别墅。区别与南方水乡,或是北方小镇的农村别墅。岛上的小别墅,自成自我格局。
别墅修落的面积不大,上下两层合着200平左右。里面用的大概是砂岩一类的石材,大概是海边易受潮的原因,外围呢,则包裹着一些木桩——短木桩,长木桩——一节一节合拢起来,把房子保护得严严实实。木桩看起来很新的样子,似乎刚刚刷过涂层。
船长有点自豪地拍着木桩说:“还不错吧?不比城市的差吧?”
不差,只有甚之,无不如之。
“唯一麻烦的事嘞,就是这些木桩隔半年,得刷次涂层,不然要遭虫子嘞!”
房子的南边和东边圈了两块地作院子,面积都不小。南边那块地得有100平往上走了。
我注意了一下来时路,几乎每家与每家之间的隔落都在百米开外。
空气清闲,人次旷野,森木在屋,屋在自然。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形容——若是在这儿住上一个月,想来能让我记不得往事,亦让往事记不得我。
船长拍了拍屋门,这是用“木板嵌毛玻璃”的方式做的门,拍着的时候,毛玻璃与板之间发出错落的脆响。
“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女人正在门口,挂着含糖般的笑,“今天想写些字,就不方便来港口接你……”
她注意到我:“这位是?”
“这位小哥从城市里来的,说是要来小岛住上个把月。我顺路接他上岛。原先要去老林头的房子,这不,只能来家里吃个便饭再去了。”
这个精壮的,如同牛一般的汉子,在自己老婆面前,耐心得像只羊。
“欸?还不知道你叫…… ”汉子此时才反应过来,我是个连名字都未上他心谱的家伙。“岑毅。”
女人只是浅笑着,也没在意我是好人坏人。
她四十出头的样子,面容姣好,仪态端庄;脸上有些晒斑,却不压一芳清气。
我歉了一声叨扰。
她说道:“快进来快进来,晚上酒蒸蛤蜊,正是饭点。”
船长拍拍一旁的小姑娘:“还捉了只鸭子。”
女人就说:“那还不快收拾收拾?”
我把少许行李搁置在了门外,和船长一道来到院子里。
他给鸭子放了血,去了毛。我自觉地递上我那一只。
心里为鸭子默哀了一遍,便垂涎起它的油脂来。
船长为我的鸭子剪了羽,然后说:“这只你就先拿回去,养养。”
小岛的天色黑得是比较低调,女人的深色厨裙收起腰缚。
吃晚饭的时候大概是七点,加了一道鸭餐终究是费时的。
桌子上有酒蒸蛤蜊、炒毛虾、瑶柱蒸蛋、菠菜汤,最后是一道清水鸭。
女人说:“住在岛上,多的偏是海鲜;荤口不多,你之后若是想吃荤口了,还得去到远边的镇上去,那里有集市。”
我好奇地问:“怎么不在居民多的地方开个小市场?”
女人笑着把清水鸭的盘子移近我一侧:“这里的人呐,好静。好静的人,听不得烦扰。”
女人气度不凡,又听到她先前说,“今天想写些字”。我便压不下自己琢磨的心思,连着问道:“您不像是当地人?”
这次是汉子说的,他忙不急地放下筷子:“我老婆可是从大城市过来的呢!上海嘞!”
我有些失望,但对又这种失望情绪的自己抱有敌意与不屑。终其原因,我本想,她会不会是与我来自相同的地方,在这一方不认识的孤土上,尚存一丝与原先存在联系的线索。然而,自己明明抱着避世的态度前来的呀!
黎火曾说,我是一个比谁都要矛盾的人。阅读的时候想要安静,安静的时候又渴望热闹;前进的时候想要停歇,停歇的时候又渴望远行。
我说,人就是这样一种在矛盾中活着的生物——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确实能做到心口合一,言行合一。奈何我不是,所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汉子说他老婆是个写书的作家,于是女人洒脱一笑:“给杂志社撰稿,称不上作家。”
我怎么都是想不通一个给杂志社写稿的女人,居然会住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纵然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选择,但这种选择显然超出大众认知。我便心口不一地说:“撰稿呢——在这样静谧的岛上,自然很是适合。”
汉子说着是啊是啊,女人笑而不语。
女人的手艺不错,在拒绝了两个男人帮忙洗碗的要求后,又把他们赶到门外抽烟去。
我看着烟雾迷漫过月亮,眼睛栖成一条缝来,问身旁的汉子:“曹哥,出海很累吗?”
汉子看着烟雾迷漫过月亮,眼睛栖成一条缝来,问身旁的我:“难道在办公楼就不累吗?”
“累。”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随机大笑。
大约九点的时候,林乐城过来了,醉醺醺的,身后跟着个年轻人。
他上来便握着我的手说:“哎呦,小岑呐。真的不好意思呐!年纪大了,就好这两口!”
后面的年轻人走上前,对着我连连致歉:“对不起,岑先生。我是您在Airbnb上联系的林先生。林乐城是我父亲。是我发布的出租房屋的信息。”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道。属实地说,这个软件不像是老人家会玩得溜的样子。
年轻人继续说:“下午被工作缠着,脱不开身,实在委屈您了。”
我说:“没关系。我还免费在曹哥在蹭了晚饭呢。”
两家人便寒暄了一会,我在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年轻人叫林和硕。租给我的房子原是林乐城给自己儿子擂好的,但是林和硕在镇上买了新屋,不日要搬过去,便想着把那栋擂好的房子租出去。
自己亲手擂好的房子会不会比别人盖好的多点温度?冬天会不会暖一点?
我向曹哥一家道了谢。小姑娘像一个大人般嘱咐我要照顾要鸭子。我连连答应。
跟在林家父子身后,朝着“新屋”走去的时候我仍然止不住地想:黎火和那个男人的新生活,好吗?
好,吧……
我之后一个月所在的新居,和曹哥家的没有太大的差异。岛上的人家似乎都遵从着一样的房屋结构。林和硕把钥匙给我,也没叮嘱什么,便和父亲走了。
这里的人似乎对陌生人不生太大的戒备心。
一楼的灯似乎接触不够好,点着后一直忽明忽暗的。我只好拿出手机手电筒来照明。晃晃的光束吸引着屋外的蛾子接连冲着玻璃窗撞,发出“鸩鸩”的声音。
我是在南方的小县城出生的,向来不惧怕虫子,便随着它们在屋外高歌。
厨房布置得很干净,也很现代化。我打开冰箱门,林家父子很贴心地在冰箱里给我放了两盒鸡蛋,几罐啤酒,和一条腊肉,一些毛虾。
正好,在曹哥家碍于面子,没给自己肚子面子,现在也有些许饿了。我便打算给自己做点宵夜。
做什么好呢?
我把玩着手里的蛋。有了。
我抽出砧板,抽出刀。将毛虾洗净后剁碎。然后很小心地用刀背磕掉蛋壳顶上的一圈,倒掉一些蛋液,让蛋黄的顶小小露出一截——就像是往富士山顶上盖了一颗蛋黄一般。
倒入毛虾碎,倒入一点料酒、生抽,放入微波炉;等到一分半钟的“叮”声一响,夜宵就完成了!半熟的蛋液裹着毛虾碎,在蛋壳中冒出小小的气泡。气泡“啵吱”一声爆炸的时候,送出来料酒与淡香,混合着海的鲜味,顿时让我味蕾大开。
畅快饮下。
鸭子被我随意地留在了厨房,反正绑地紧实,不必过多担心。
二楼是卧室,格局不大。一张床,一个卫生间,一个衣柜,以及一扇斜上45度的窗。透过窗,望得见黑蓝色的天,望得见黑绿色的树。
望得见黑天下与我相比邻的,天上清凉却短近的繁星的光芒,和地上暖黄却长远的稀疏人家的灯火。
我拿起书,习惯性翻了两页,再看下窗外,一片乌墨。
那边歇息吧,这样想着,眼皮就沉了。
晚安。
黎火。
晚安。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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