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伪漫说(全)

作者: 不熟的果实最好 | 来源:发表于2020-06-28 12:04 被阅读0次

    名家书画的辨伪很容易落入圈套,尤其画作的真伪还常用款识书法来验证,所以名笔的鉴定尤显重要。

    1、作伪者通常会集合似是而非的名帖写法、熟悉甚至逼真的款识书法和印章、夺人眼目的有趣题材来臆造名家书帖,也会临写真本以降低作伪难度。

    这些作伪法都有迹可循,核对以上各项的可信度,一旦有疑点就多加注意。把一幅书作的众多特点放在一起,结合逻辑判断总能推出结论,它甚至不言自明。

    历代名家的书作经过历史级别的审美涤荡,褪尽铅华以后,有的仍超然傲立,其中营养足以滋补后学者。

    北宋米芾《逃暑帖》,秀润儁拔、从容激越。这是他在充分吸取六朝神韵的基础上,巧妙把握锋势,才进退裕如;又悬肘附以额外的快剑斫阵般的精绝骨力,从而达到不同于前贤面貌的艺术高峰。

    这样的成就傲视后人,如同明珠披离散入后代各名家的光谱,米书成为后学者的必学榜样。

    2、而伪作通常是经济利益驱动的短视产品,误导后学者,也破坏了审美架构,丑不堪言;偶有精美的临习之作被撕去署名充当真迹,但其中笔法、气韵仍然不同。

    这是米芾《韩马帖》局部和南宋吴琚的《七绝诗帖》比较。吴琚以学米绝肖著称,但放在一起仍明显看出不同的风貌。

    米芾“善书不择笔”,这幅帖的用笔看起来也不精致,但他每个字结体势取奇险,又个个秀润精神,所以值得玩味;

    吴琚的结体则显然缺少米书深谙“六朝妙处”的功力,比如“不”、“事”头重脚轻、“君”的撇力道全失、“班”、“好”都陷于松散。

    跳过了雅致、瘦劲、灵动的书卷气,直奔气韵轩昂的高视阔步,这样的书作虽然很晃人眼,可是仔细一看就知道缺少自然儒雅的本色;刻意的浓墨倒是有虚张声势之嫌。

    3、书法难在掌握纤毫间的得失,高妙处才有反复品位的价值,尤其气宇是书家真实性情的写照,毫厘定死生。而各人气质、思想不同,临摹出再相像的书法,格调也有差异,严格讲气韵难以神似。

    董其昌临五代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大名家对大名家,不能不说是惟妙惟肖的再现。董本继承杨氏萧散有神的面貌以外,更注入雅致和秀润,使自己这个临本同样卓然出尘。

    东汉赵壹说,“凡人各殊气血、易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而相若耶?”(《非草书》)

    所以再好的临习佳品也和真迹留有距离,自然、轩昂的气调固然不同,各书家长于表达的方式和内在性情的差异也邈若山河。

    4、此外还有高清晰的微喷等方法,让绝佳的仿品足以乱真。特定的材质、鲜亮的墨色,且字迹的“位置、规模”都毫无差异。夙期已久,此时能体味宛遇故人的妙处。

    眉眼精神、音容笑貌,过去的依稀模样清晰可辨,如此才能永驻记忆以至潜移默化进入骨髓血液。

    这是现代科学技术加持的真品复制,传播了直面真迹的感受。它自然归于雅趣,不在“真伪”讨论之列。

    董其昌说“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画禅室随笔》卷一)。佳作真品能够诚实体现书法气韵与藏于纤毫处的技巧脉络。

    总之,面对可疑的书作,只要我们厘出线索,就可以尽量规避伪作带来的影响。

    清代晚期陈其元的《庸闲斋笔记》有两篇论及书画真伪,陈述背景又常在深宫与禁林,人物格调、谈吐都有异于常人,逻辑似有道理又仿佛仍有未尽之意。

    《庸闲斋笔记》成书于光绪元年(1875年),著者描述遗事掌故还历历在目,不妨让我们品味其中书画辩伪的神秘气氛。

    1、第一篇是《鉴别书画无真识》。意思是说鉴别书画,大抵都是凭一己之见,拿现在话说大概齐、大谱气。所谓精于鉴别,不过是分辨美或丑而已。

    比如乾隆朝杭州的戴熙山水,近年一扇一纸都价值翻倍。陈其元的世侄钱伯声师承名家钱载(号萚(音拓)石)画法,花卉妙在一时,但还不以山水闻名。

    近来世人重戴画(以山水著称),伯声偶一临摹,就觉逼真。因此常作小幅,署戴之名,伯声权当一乐。

    前年消夏,他又以戴熙之名画了十二幅册页,装裱好交给陈仙海,戏索二十四两银子。当时有按察使(廉访)备兵上海,正留意收藏翰墨。他想买戴画,陈就以此展示给他,廉访大人极为喜欢,留下不还了。

    陈仙海担心吃个欺瞒的罪过,赶紧据实相告。廉访大笑:“这人是不忍割爱,还编这套说辞!”直接按数点了银子。

    钱伯声的画很受张之万尚书赏识,陈其元曾向尚书说起这事。尚书说:“咸丰年间,我和祁寯藻相国入直南书房,咸丰帝曾召我们欣赏内府珍秘。有一幅五代巨然的手卷,卷上的历代名人题跋精绝罕见。等我们退出来了,相国说这个手卷他之前还看过两个,孰真孰赝,无法分辨。”

    所以说收藏这件事,哪是容易的啊!

    2、陈其元所说鉴别真伪多凭主观看法,倒不尽然。没有气韵的感受和细节观察,不假思索,恐怕多半会断其为真。

    比如按察使想买戴熙的画,怎么看怎么好,你越说有诈他越担心买不到。这位甚至不找人给掌个眼,那是自己看对眼儿了。好比“乐莫乐兮新相知”。

    而皇室内府的秘藏,从来都是真伪兼陈。收藏判断是官家一人说了算,旁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自己知道错了都不能改。久而久之,藏品自然鱼龙混杂。

    这时候要让祁相国说句“此卷臣尝见之,只今三遇”,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就连说梦话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说。

    祁相国向张尚书说了疑点,也就是说判断真伪一定有客观依据:同一名目有多幅作品,还都带名人题跋,本身就是明显的作伪痕迹。

    精于鉴别的人,还应该精于创作,熟悉特定书画名家的作品和风格。它会用丰富的艺术经验体味作品的气韵,甚至推己及人,感知到书画家当时的心境与状态。

    有了这样的观察角度,伪作就很难逃过方家的法眼

    3、而看出一幅书画的美丑高下,意味着对一幅作品众多角落已经了然,已有大致的判断,只是笔出某家拿不准。

    陈其元说“其识之精者,不过能辨妍媸耳”,实际是说鉴别最高水平仅限于此,那显然是不对的。

    能看出丑,说明伪作成色还不高,或者说它在秀润自然的书卷气上尚有欠缺,代表个性灵魂的气宇还谈不上。比如下面这幅:

    另外有较好的仿品,比如精美的临本被充作真迹。尽管这种“伪作”也可圈可点,但气韵格调谬以千里。换句话说经不住细看。

    前文吴琚与米芾书作对比,吴书造诣也很高,但毕竟在秀润上距离米老稍远。误把吴琚当米芾,怎么学得到米书的三味?

    米书的特点是秀润、儁拔,卓尔不群;而吴书有时墨浓酣畅,精绝时也苍劲利落,只是多少带出他自己的风格。

    吴琚离开米帖的创造,就会呈现不同,比如下图他的书帖里勾出的几处。

    吴帖“东”字中轴的绵软、“中秋”的做作、“卷”的孱弱、“陵”一捺行笔的不到位、“阴孟”的犹豫,都不是在米帖里能看到的。

    而米书毕竟是“宋朝第一”(董其昌语),米老每个字都仿佛成竹在胸,写出来恰到好处;字字老辣而隽永,灵动异常,使人百看不厌。

    相较之下,吴琚的“绝肖”更多指气宇上部分特征和米书相近。也就是说大名家作品的基本特点是病笔少,而再好的伪作在气质上也与之大相径庭,吴琚的米书已经难能可贵。

    比如下面这幅吴琚书帖,初看神形兼备。但仔细看发现用墨浓稠,这在一定程度左右了笔势,恰恰成了董其昌眼里的苏字:“(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信笔容易使笔端柔弱无骨,帖中靠左一行四个字放在米书的天平上都是败笔。

    这是因为古代的大名家深谙书法病笔划出的审美边界,在典雅、收敛中以灵动、瘦劲的风格为美,他们始终在这样的书卷旋律里演绎自己的学问见识。

    在此之上,书作注入了真挚的性情才堪称个性甚至独特的气宇。

    而仿者往往在灵动和典雅上就很难平衡,当模仿连自然都没有达到,更不用说气宇的完全再现。

    吴琚的独到之处是以他宗室的身份,在南宋内府见识过足够多米帖真迹,所以在精神气质上能够潜移默化地写出相似之处。

    只是为了接近米字,他频频浓墨重笔、举剑斫阵,但是米字秀润的书卷气已不觉渐离笔端。

    《庸闲斋笔记》还有一篇讲辩伪是《鉴别书画真伪之不易》。

    1、意思是清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宋荦(音洛)说自己精于鉴别,远观书画就知道作者,这些都记录在《筠廊偶笔》当中。

    陈其元说宋荦见识多,但只是能分辨各人作品的气韵罢了,至于是否临摹,恐怕也不能即刻审定。

    当年东坡先生还不知道秦观的时候,秦观得知他将过扬州,就模仿苏轼手笔作诗,并书于山寺的壁上。东坡果然不能分辨,吓了一大跳。

    直到后来秦观的老师孙觉拿来秦的诗词集,东坡这才恍然大悟:过去书壁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吧!

    苏东坡当时都不能辨别壁上是别人还是自己写的,千百年后的人还能分辨苏笔,甚至认定无误,有这道理吗?

    我家五世从祖陈邦彦书法最得董其昌神髓,自少至老每天临习不辍。别人把他的临本裁去“某人临”以后,就以董笔出售,常卖得好价。

    圣祖康熙帝最喜欢董字,但凡外吏进呈的董香光书作,如有疑惑则总是沉吟道:“这是陈邦彦写的吗?”

    乾隆帝甚至把内府的董书笔迹数十轴都拿出来问邦彦:“这里面哪个是你写的?”邦彦审视良久,叩首谢罪,他自己竟不能分辨了。

    2、陈其元提到康熙朝礼部尚书宋荦的鉴定逸事,在《筠廊偶笔》的上卷里,颇为传奇。

    1)有一则说许孙荃家藏有一轴鹌鹑,上面有明末陈洪绶题跋:“此北宋人笔也,不知出谁氏之手。”我看了看,定为北宋崔白。

    崔白是北宋中期画家,本号旧文《哪个才是宋徽宗》曾介绍过蔡絛(音涛)的《铁围山丛谈》,书中记载宋徽宗的画风学自其知客吴元瑜,而吴画即学自崔白。

    此时座间有人窃笑,以为我随口一说。过了会儿我持画对太阳光一看,在背面一角看出图章“子西”,这正是崔白的号,大家这才叹服。

    后来这件事传到黄州司理王俟斋那里,他还是不信。于是他有一天宴客,大厅悬挂一幅画,我从门外轿子上看就断为明初林良的。等下轿近前细看,果不其然。于是王俟斋也折服了。

    宋荦娓娓道来两则故事,不禁使人由衷佩服,落落大方的传奇形象如在眼前,尽管他的判断都带一点赌的成分。

    当代有徐邦达“半尺”见真章的功夫,以极其有限的素材做判断当然不是虚诞。见识广、功夫够深的话,看书画如同自己动笔,方寸间都于心有戚戚。这样就会逐渐生出灵性,一般情况下想看走眼都难。

    2)再看《筠廊偶笔》别的条目,有旁征博引,对王安石、苏轼(实为欧阳修)菊花落英的公案写的论文。

    王介甫写《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据说苏轼回他“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后来老先生把他发到黄州,东坡这才明白造物万千,心生愧疚。

    宋荦“寓黄数载,种菊最多”,看到秋菊并不落花,就开始疑心这个说法。于是察《菊谱》、《黄州志》,又引《诗经》和《楚词》,他的结论大致可以总结为:黄州秋菊亦不落,特有黄花吟夕餐。

    菊分落与不落,王安石的诗没问题,欧阳修质疑“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则是不知道叶瓣疏离的会被吹落;

    黄州的菊花是不落的,所以“子瞻见之,始大愧服”只是附会,这故事本来也和苏轼不相干;

    王安石用《楚辞》的“夕餐秋菊之落英”来佐证菊花会落,但这里原指始开的菊花,叶瓣甘香可人,并非他的“残菊飘零”。

    宋荦的论证信息量大,概念的轮廓很清晰。

    但书中也有“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这样使人零乱的贯口;

    甚至有更加豪迈的壮举:“我(宋荦)任黄州通判时,率部一日猎三虎,都是利落得手。其后连捕十余只,黄州虎害算是除尽。”

    这么看来,宋通判“隔空轿上定林良”这一出可以写成折子戏,因为太传奇,会很精彩;但方法不科学,难保结果的正确。

    换句话说,猜对了也是蒙的。陈其元据此说宋荦因为识多见广,看气韵就能猜出八九分,但是否临摹还是定不了。

    不可否认宋荦的辨伪功夫,构图气韵、浓淡呼应,高手名家的画作也必然有这些符合审美要求的要素。

    加上那个时代低劣的伪作寸步难行,官宦家宴总不会挂出个没品的物件,猜个熟悉的画家还一语中的也不无可能。

    只是要遇上陈其元上文所说的钱伯声、陈邦彦,宋大人就得露怯。辩伪重要的是小心求证,是不是隔山打牛并不重要。

    3、陈其元说,鉴别书画真伪不易。他认为康熙朝宋荦传奇的鉴定本领是因为见识多,熟悉大名家的气韵;但宋荦也不容易判断是不是临摹,毕竟这在气韵上趋于一致。

    其实远看书画能分辨真伪带有偶然性,风格相近的作品搁在一起就犯难了,更何况绝肖的临仿,甚至刻意的作伪。

    所以宋荦的故事很热闹,但只是凭经验、灵感和运气,无法复制。

    比如这幅以赵孟頫名义开头的文字,虽然书风也像赵字,气韵可以算类似。但仔细看败笔颇多,行笔拘谨做作,应该是伪作,但隔老远看一眼可能会上当。

    1)至于东坡面对山寺题壁不敢认是不是自己写的,还大惊失色就有点离奇了。无论是壁上的题字还是诗,怎么会到不能自辨的程度?

    顶尖大书家的字很难仿得像,即使技巧甚至韵致有了,气宇也会不同,尤其后者对书家来说是最敏感的。

    这是苏帖的拓本,虽然看不出墨色风采,但刻镂精准,很能突出苏字少见的瘦劲一面。全本灵动雅致,书卷气十足。

    书家的字是否容易模仿,甚至是观察造诣高下的一个角度:好模仿说明风格疏于变化,灵动不足,也就是说书卷气不够完整;

    此外容易被模仿也说明缺少新意,因而能震撼人心的气宇层面乏善可陈。

    如果书作既不灵动自然,又不见赤子的激越,就不是顶尖书家。

    苏字真迹总让人耳目一新,变化和性情的钥匙都在东坡先生自己手里,别人特意模仿他一定能一眼看穿,何况是写没见过的词句。

    而如果是自己的诗,只能是写过的想不起来,放在眼前却忘了是自己的,就不太合理了。

    为诗句捻断胡须,会留下独特的思路和记忆;妙手偶得,佳句最堪回味,诗家更是不会忘记。

    因此这一段无疑有浮夸的成分,故事还不足为据

    2)后人定苏东坡的书画,自然只有部分书法十拿九稳。宋画如果落款、书法还没有破绽,而且流传有序的话,才离东坡较近。

    苏字伪作很多,而他的风格庄重雍容,落笔有时偏重,瘦劲的特点不明显,以致模仿者多成了东施效颦,写成臃肿肥俗。如果拿《黄州寒食诗帖》这样的佳帖对照,书法的真伪辨别就相对容易。

    宋代顶尖名家功力深厚,这不止是结体难找败笔,更是指儁拔灵动的书卷气的稳定,和轩昂气宇鲜活闪亮。

    多看名家佳作就知道,通篇有几处幼稚的败笔就根本够不上他,所以“不佳必假”——判断为伪作相对容易。

    3)陈其元说连当事人都不能分辨自己的字,那么后人分辨苏字、甚至判断真伪,还认为无误很没有道理。

    因为书家自己不会认不出来,而且清人说“(书法)登堂入室,煞有功夫在”,所以笔画间潜藏的细微艺术密码,很难做到同时都惟妙惟肖。

    只要通过观察蛛丝马迹、依靠严谨的逻辑,把诸多因素放在一起来判断,就可以有一定的把握来保障一幅书作的真伪

    当然,我们判断名家书作的真伪,默认前提是名家努力写好的作品,但是允许偶出的败笔。只有这样才能把它和标准件做比较,不枉所费周章。

    这样比较以后,名家写得不好的作品也容易被发现,它和别人的仿品毕竟不同,区别是大部分字非常符合标准件的风格,好字极其形似,通篇气调相投;

    而败笔过多的作品就算是真迹,欣赏、临摹的意义也不大;

    如果确定是本人所写,但书写败笔又特别多、水平表现不稳定的,那算不算名家都两可。

    真正的名家佳作,字字精绝。且书法只会日益精进,书家越到晚年作品越发老到、简约,但绝不会丧失章法。凡是特别强调“晚年”、“力作”的,都值得仔细推敲。

    因此只要有十余幅这样的标准件作参考,辅以客观严谨的方法,辨别书作真伪可行的。

    4、内府的董帖

    康熙帝学习书法有沈荃、王鸿绪、张照这些大书家伺候左右,领悟见识都别有见地。他珍爱董其昌书法,从执笔法到散淡清雅的化境,一概照单收取。

    当外吏送来的董笔有疑点,怀疑是陈邦彦仿品也合情理。他知道陈有临董的书作被人拿去当董笔在卖,被外吏误收进来不无可能。

    这也可见陈邦彦的董笔在清宫中的地位。

    至于乾隆帝把内府收的董帖给陈邦彦看,让他自己挑出他写的,这时陈就算发现里面有,他也不敢说出来。

    如果顺着乾隆帝的话头,用指头一指,好像还是皇上精明,看似佳话。但实际上是在人家面前抖机灵,而且言下之意还把前朝皇帝都蒙了,这更合适扣个欺君的帽子。

    但他也不能说里头没有,说这全是董其昌,那样就显得官家疑神疑鬼了。

    陈邦彦只能“审视良久,叩首谢(罪)”,称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了。

    5、陈其元这个故事说鉴别真伪不易,然而宋荦、苏东坡和陈邦彦的例子却都显得迷雾重重。

    1)宋荦的鉴别传说只是因为他熟悉众多画家气韵,且敢于大胆下注。由此可见他才华横溢、丹青鉴赏素养远高于常人,所以才有他的常胜。

    熟悉画家气韵是看家本领,这也是辨别书画真伪的基础。

    2)而东坡法眼不会漏掉秦观的小伎俩,文豪脑海里时刻盘旋着文字和辞章,自己的诗思、笔墨都清晰印在心中。别人学一两个字也许能蒙混过关,写多了一定露馅。

    苏轼遗墨伪作虽多,但有很好的标准件。臆造苏帖很难,临仿则容易从流畅、自然方面判断出真伪。

    3)陈邦彦的董帖临本,相信他自己能认得出来。自己写字的风格,是用无数次练习铸就的本能习惯,甚至改掉都不易。

      左为陈邦彦录宋高宗《翰墨志》局部,右为2019年上博董展的古诗横幅,这应是他们各自的放逸之作。

    相较而言,陈字结体稍扁、凡是长点都很收敛、“见”字末笔的长勾却如腿有疾,称不上儁拔,甚至有一种被反绑着的感觉;

    而董字秀润、瘦劲,更多呈现馆阁的结体,自然疏朗、落落大方。

    董其昌成为一代宗师,正是由他的技巧、积学见识、性情决定的。他的书帖特点鲜明,背后是悬肘注入苍劲力道。

    这一点上清圣祖由于师承关系,对董笔格外眷顾,也说明他们从执笔法到审美视角一脉相承。

    两幅行楷书分别属于陈邦彦和董思翁,区别没有行草书那样明显。右边思翁垂暮之年(崇祯九年)行笔简练、用尽气力而不失雅致。他们之间也有一定相似度,那是董字特有的收敛、儁拔和淡雅风度。

    左边是典型的清初文人字,赵董风格的痕迹较多,然而比这更加儁拔秀润的书法还很多。它们自成一家,沈荃、王鸿绪、张照、梁诗正,以及清中期乾隆朝的四家,之后的祁寯藻、翁同龢、张之洞、梁巘等等大家,只是并非因专门模仿一家而闻名。

    4)我们知道,陈董书帖存在明显区别,陈的董书还到不了惟妙惟肖的程度。他的行草结体似乎喜入欹斜以求散淡,但不如经典董帖的端正、雅致,浓淡疏密间变化万千。

    所以也有这种可能,真正的董帖大部分收在清廷内府,市面上陈邦彦的“董帖”过多。以致他的欹斜风格逐渐成为人们对董思翁的一部分认识,它甚至骗过了长于此道的清圣祖和高宗。

    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也正因为董帖为深爱董笔的康熙帝认可,所以清初民间董帖更显得珍贵,因而可以不关注疑点,这时候最容易蒙混。它甚至貌似一种杨凝式般的“横风斜雨”,好像更能诠释董的淡雅。

    殊不知董思翁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晋宋书风的代表人物,其精绝水平必然是稳定的,这体现在他的《狮子捉象跋》(跋米芾《蜀素帖》)里,这才是他的标准件。

    而到了清嘉道时期重碑的阶段,有了包世臣“(董书)不免空怯,出笔时行偏竭也”,光绪时康有为“(董书)如休粮道士”、“拘束如辕下驹”的刻薄恶评。

    这恐怕和他们没见过足够董书精品有关,或是看到所谓董帖不佳,刚好说明“帖”路不通,所以连同把晋宋书风的,以儒雅、灵动、瘦劲、儁拔为宗旨的审美观也摒弃了。

    因此,抽离了自然秀润的六朝书卷气的书法,容易呈现出另一种样式。

    书画真伪分辨不易,画的分辨需要参考款识书法。方法就是用标准件比较,从字的写法、笔墨的逻辑、风格特征和印章这些方面寻找疑点,一步步求证。

    名家的标准件需要尽可能厘清,这样才能给定判断的基本前提。然而现在的环境里,名家伪作还常常以多种形式出现,难怪判断真伪如此艰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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