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 草稿

                       

                    （楔子）

        我已孤身多年。不记得有多久了，久到我的父母应该都已经老去，我的儿时伙伴已经远去。不过这是我根据记忆所构想的关于他们的现状。

        我早已离他们远去。我天生与他们不同。鲸鱼正常音波频率为15-25赫兹，但是我可以发出52赫兹的声音。每当我欲与他们交流，却发现，无论是谁，都无法听见我的声音。我是一个异类，在他们之中无人理解，也无人倾听。我就像一个“哑巴”，苦苦守着心里的所有，却无人懂得。他们的世界对我来说，亦是无声。我从不懂得，也无法融入。

        孤独常伴吾身。我总是一个人，从大海深处游向海岸边，探出身子，仰望星空，看着这遥不可及的苍穹，看着这没有边际的海面。这世界这么安静。星辰盛满我的眼眸，与海水融为一体。海风轻抚我如荒丘般的背脊，海鸟轻拍双翅，鱼虾穿行身侧，藻荇舞动身姿。我低声呼啸，声如悲鸣，无人感知。声音化作点点星子，沉入大海，涌出一点点涟漪。

        我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了。这儿本不属于我，我可能一辈子注定孤身一人，可能会找到那个能听懂我声音的人。大海这么广阔，又怎么会没有可能。可是大海这么广阔，茫茫无边，找到又岂非易事?于是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孤独已是融进我细胞里的基因因子，无法摆脱。我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孤岛在海上拔地而起，无人得知。

        许多许多年，我游进了太平洋，又不断辗转，来到了地中海。这一路上，我看到过壮丽奇峻的喜马拉雅山，也见识到过西伯利亚的雪景。我感叹群山壮美，也欢喜川河波澜。世界的万千星辉与极光，人间的多处奇景与仙境，我都有幸一览。可是，我却从未踏入繁华人世，也不曾识交万种生灵。我听不见他们喧嚣的声音，亦如他们不曾记得我一样。我孤独的游走，把心也上了锁。世间这么安静与温柔，我从来只是一人欣赏。或许只是这样已无波澜的走向生命的尽头。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习惯了多久。。。

                  （一）

        偶然一天，海上依旧寂然。忽有歌声传来，歌声温柔而又孤寂，感伤又凄凉。我的心打了一个颤，甚至想要流泪。这么久了，我终是找到了 。我循着这歌声游去，见到了海岸边的你。你的衣衫破旧，身体发紫，双腿全无，瑟瑟轻抖。你清澈碧蓝的眼眸盛满珍珠般的泪，眼眶慢慢涨红。你不停的歌唱着，直到见到我 。你停了下来，抽泣的望着我。眼里没有惊恐，却是求助。

        “带我走吧。”你说。一眼万年。见到彼此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然后坚定了对方，似乎等待许久。我无法开口，只能用呼啸回应。“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能听懂，”你望着我，“我活着已是不易，我没有双腿，快要死去，还有短短的光阴。我受够了折磨，我拥有通识的能力，却也背负上了短命与残疾的宿命。所以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你艰难地爬到我的背脊上，开始了旅程。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通灵者是天选之子，但是他们却拥有无法明说的孤独与悲伤。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世界，可是世界这么大，我只有一个人。我能听见世间的所有声音，听懂他们的悲伤与喜悦，但是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没有人理解我。”

        这世间多的是喋喋不休的表达者，而她是唯一的倾听者。她孤独的倾听着，把所有的声音埋在心底 。而我是唯一听得见声音的生灵 。

        “你想去哪?”我问。“和你在一起，无论去哪。”她抱着我，用她的体温去感知我的心跳，我的存在。我缓缓的游着，她很依赖我，慢慢入了眠。夜晚的大海很静，星空闪耀，如她眼眸。我带她看尽这世间绝美仙境，看尽这山川河流。未得繁华，便不会有萧索。人间的尘世烟火，是孤独的背叛者。不敢见此，怕她心中疼痛。

                      （二）

        “不遍览万千风景，不觉人间留恋。”她叹息，“可惜我只得留恋了，还好最后的生命终于少了些孤独。”她的眸子渐暗，直达深海。

        “你想感受奔跑吗?我见过海鸟在沙滩自由驰骋，那一定很快乐。”我温柔低鸣，目光似春水。

        “可以吗?我大概只能等来生了吧。”她的眼中飘过一丝期望，却又很快消散。

        “你听过蓝鲸的传说吗?我的眼睛拥有神奇的魔法，可以帮你实现。”我的声音颤抖。

        “真的吗？”她的声音激动，是不曾有过的快乐。

        “相信我。等我。”

        她曾说我是她的整个宇宙，可是在她没有到来之前，我以为我的身躯足够宽厚，可以为她遮挡所有风雨。可在她到来之后却发现是那么清瘦，那么无力。世间有很多事是我不能挽救和改变的，即便让我继续孤独。她用她的歌声与温柔拥抱我的心，让我不再那么孤独。可我只能守着她，直到她的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眼睛的确有魔法，但是却是交换的魔法。我用我的碧蓝眼眸交换她的片刻奔跑与永恒自由。你的一生都是被禁锢的身躯与灵魂，不曾拥有自由。所以，最后就带着快乐离开吧。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知道鲸落吗?”

      “那是什么?”

      “当鲸鱼寿命将近，他的身体会沉入深海，并且供无数生命存活。”我平静地呼啸。

      “你害怕吗?”

      “不，我只是高兴。当我在世时那么 孤独，死了终于可以被他们理解了。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你看，今晚的星空格外迷人。”

      “对啊，可惜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的语气渐弱，双唇渐白。眸光依旧明亮。我也不语。

      “我再唱歌给你听吧。”海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背脊，带着歌声飘向远方。整个海上如此安静，只有她温柔的歌声与两颗孤独且彼此靠近的心。我睁着眼，拼命记住她的一切，她弱小的身子，温柔的歌声，如水的眼眸，以及破旧的衣衫。明天就再也看不见了吧。

        “鲸，我可以站立了!”我听着她激动的声音，内心欢喜。眼前一片白昼。原来，失明是这种感觉。

        我甚至可以想象她在沙滩上奔跑时的喜悦与放肆，那种从未有过的欢喜与奢望。她双脚恣情踩着沙子，感受着自由与疯狂。

      “谢谢你，鲸。我很快乐。”她向我走来，并给了我一个悠长的深吻，在我的背脊上。

      “永别了。我们来生再见。”我感受到她的身子慢慢放松，然后在我的背上躺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三）

        我背着她，游了不知多久，直到死亡。这一生在没有遇到她之前是如此漫长，岁月无情，让我孤独且茫然地长活着。人类的寿命平均为70岁，而我，如果有人愿意计算的话，快上百年了吧。我用大半生的时间孤独地找寻着能听见并听懂我的声音的生灵，找到时却发现与我相守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烟花多绚烂，只在一瞬 。美好的事物注定短暂。于是，剩下的日子依旧孤独。不同的是，在我剩下也许并不多的时光里，那段记忆会一直伴着我，就像她仍在我身边。

        她曾对我说过，在人类世界的佛教思想中，有姻缘轮回转世之说。人死后，她的灵魂会转世投胎，继续下一世。所以死亡也许没那么可怕。情定三生的人，若情比金坚，在下一世依旧可以再续前缘。而那些前世做尽坏事的人，下一世就在地狱度过。也许她只是转世投胎了吧，她的灵魂还在啊。下一世，她还会不会记得我?而我啊，因为鲸落，灵魂早已随着潮起潮落，融入深海之中，我注定，只是大海的尘埃啊。

        所以，我向人类的佛祖祈求，心诚则灵的话，听见我的心声，让我和她来世再相遇吧。再相遇时，我们都能认出对方，然后上前拥抱吧。

        我终于走到了尽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拥抱你，看看你的脸。当然，我也看不见了。不过还好，我们终于一起奔向死亡，最后的最后，我终于不是孤独的了。

        我感受到黎明破晓，当天空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我的身躯时，我停止了呼吸，沉入了海底。连同背上的你。

        有人说，她曾见到一头苍老的鲸在海岸边低鸣不语，也有人说，在某大洋深处，寻到了人类的尸骨与残存的鲸鱼尸体。

                （后话）

        许多年以后，那片她和他相遇的海终又变得平常，往昔的一切都随海浪，被冲刷的不留痕迹。

        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海水染的彤红，一阵歌声从海上飘来，温柔而又孤寂。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青涩男孩，听闻歌声，突然落泪。转身之时，一池碧波春水映入眼帘。长发在风中飞舞，歌声随着海风直抵内心。

        “是你吗，鲸?”女孩轻声询问，歌声骤停。

      “是我。”男孩伸出双臂，女孩莞尔一笑，奔跑着拥抱对方。

     

        只此经年，虽过春与秋。但是一眼，依旧万年。

鲸 - 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