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现在想想,其实我们也没有聊什么,只是说了一些琐事,但彼此却很开心,连对化疗和打针的恐惧都忘掉了,人真是有意思。不过我们笑得很大声,把护士都惊扰到了,于是我们只好压低声量。不过,虽说是琐事,但其中的一些事也引起了我的反思。朋友说另一个朋友的父亲得了中风,住院治疗了很长时间,一直是她那个朋友自己在照顾,而且为了照顾父亲,她放下了一切。如果按照我们认为的规律发展下去,这就会是一个温馨感人的亲情故事,但事情偏偏没有这样发展,到了最后,那个父亲在乎的竟然不是父女情分,而是金钱,还人前人后地抱怨女儿,说女儿的不是。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沉默了。
也许这才是世界的真相,在人性的弱点面前,很多我们认为的正常轨迹,反而是世俗世界里很少发生的童话故事。而我如果面对类似的情况,能不能一直保持感恩心,珍惜那点情分,不要被自己的欲望或情绪所干扰,做出底线以下的事情呢?希望不会……但如果不会,我怎么会期待外遇?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感觉,真是堕落……这是我吗?
后来姐姐也来看我了,我们继续聊了一段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左右,针水终于滴完了。我感到全身异常地乏力,疲倦难受。这种难受一直延续了好多天,尤其是化疗后的第一天,整个人像被吸走了所有精力一样,一动都不想动,除了吃喝不得不坐起来,其他时候我只想躺在床上睡觉。后来虽然好了一点,但仍是疲倦不堪。这就是化疗的副作用之一。
不过,除了疲倦难受之外,我其他方面一直都很好,没什么不适。我甚至以为自己连头发都不会掉的,但再过了两天,头发就像落叶般无风自飘零了,随便往头上抓上一下,就是一把黑丝缠手。看到这种情景,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一种“病人”的自艾情绪不由得又出现了。光头的画面一直在心里回旋,让我觉得突兀极了——那不该是我的,我的头发虽然不长,但黑黑的很漂亮,这下它们都要离开我了吗?但这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也许我很快还会恶心呕吐的。
想着想着还是受不了,于是我马上在淘宝网上订了两块头巾,这样就算变成光头了,至少还有一个东西可以“遮丑”,如果跟雪师见面了,也不至于颜面无存——其实,我有什么理由要在意呢?但我就是在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灵魂是什么呢?一直以来我都在苦苦追寻,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穿透迷雾去发现那个自己本具的东西。我就像一只鸵鸟,很多时候都不愿面对这样的反复折磨。朋友说磨难是唤醒灵魂的契机,但有些人能把握住这个契机,有些人却不能,他们活在巨大的磨难里,却仍然被欲望所困,身体的伤痛更是增添了许多执著,我想,她大概在说我吧?这句话,让我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我也渴望觉醒啊,我并没有完全对欲望屈服啊,我也在抗争呢……不知道她是在批判我还是单纯地举例呢?其实,不管是哪一种都没关系,我只希望这不是预言,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一直这样下去。同时,我也在反复分析着自己,想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死去了。我想是没有的,因为我没有放弃对自由和升华的追求,但如果我的心没有死去,我为什么会有堕落的期待呢?……雪师,您能告诉我答案吗?
一个人的灵魂究竟有多脏,到底需要清洗多久它才能澄亮剔透,真正地焕发出本有的光明?那层层包裹灵魂的“脏垢”到底有多厚?为什么每次觉得自己已经剥落了一层,却又看到似曾相识的垢甲?一次又一次地盼望,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次又一次地忏悔,一次又一次地跌入地狱……到底何时才是尽头?到底有没有尽头?不过,答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灵魂一旦告别麻木,开始疼痛,它就只能向前走了,哪怕前方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它也只能义无反顾,因为后面的路已被深渊隔断。《西夏咒》里的琼不就是这样吗?他走了千年,从历史中的西夏“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用“走”寻找着存在的意义,寻找着灵魂的出口,而我的灵魂又何尝不是走了千年呢?承载灵魂的外壳变了又变,不变的是灵魂的迷茫和焦渴,小说里的那首小诗,不就是这个漫长又乏味的过程最真实的写照吗?“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再生/扮演着眼花缭乱的角色/生生死死,无休无止/忽而牛,忽而马,忽而猪/可无法摆脱命运的磨盘/没人能告诉我/哪儿是灵魂的出路”,这明明写的就是我啊。
我总是觉得焦虑,觉得恐慌,觉得一次次地寻觅叩问,为何就不能改变灵魂的命运呢?然而,比起千年的寻觅,现在的一次次跌倒又挣扎着爬起算得了什么呢?时间终究是个骗子。
自从确诊癌症甚至做了手术之后,我和丈夫就时常陷入沉默。也许是因为我一开口,那含糊不清总像咬了个东西一样的声音就会提醒我们疾病的存在,还有那未卜的将来。他心里的恐惧需要消解,我心里的恐惧也需要消解,但我们选择的救赎却不只是正面的,我们在努力用正面能量拯救自己的同时,也时不时就会放纵和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呢?他为什么选择那个女人?那是个怎样的女人,是不是真能给他幸福?……那么我呢?我期待的那个男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他的身上寻找什么,他又能慰藉我一些什么呢?……我的头好痛,不想继续想下去了,可是对灵魂的剖析却像本能一样缠绕着我,不肯离去。我只能在思维的旋涡里浮浮沉沉了。
我仍是依赖丈夫的,不管他在情绪冲动时对我如何粗暴,很多时候都确确实实地让我觉得自己有所依靠。我很难想象,生活中要是没了他,灯泡坏了电线短路了升降晾衣架坏了我该怎么办?电脑坏了时我又该怎么办?只是稍微想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孤苦无依了。很多平凡的生活细节,将他烙印在了我的生命和生活里,我的生活中真的可以没了他吗?
不知道他在面对我时又是什么想法?他始终没有跟我谈过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也有了外心——大概没有吧,以他的性格和习惯,如果真的发现了,绝不会保持沉默的,就算他明知我现在虚弱到了极点,可能还是会对我挥起拳头……想到这里,我的整个心都沉了下去,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我竟然被自己的幻想搞到如此的失望。雪师如果知道了会怎么说?他应该会提醒我,要安住当下,不要被妄念欺骗吧?我也知道自己被妄念欺骗了,但我更知道这些妄念的内容很可能是真的,我的丈夫真的是这种人。不过,我明白雪师的意思——好像雪师真的说过什么似的——雪师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而是说念头的本质是虚幻的,它带来的情绪也是虚幻的,忘记这种虚幻性而沉浸其中,就是受骗了。
雪师就是这样,他总是不管一切的现象,只管面对时的态度。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说的那样,面对形形色色的经历都能如如不动,安详如初呢?好期待啊,但期待之外还有一种伤心,因为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有时豪情万丈,觉得自己肯定可以进入那种无比自由的境界,有一个光明坦荡的灵魂,但有时又会被汹涌的情绪给打垮,觉得自己也就只能这样了,像个软体爬行动物一样活着,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我不怕悄无声息,我怕的是活不成我期待的样子。这种怕的本质,到底是自尊还是虚荣呢?
有时,我很害怕跟丈夫共处时安静地待着,虽然安静是一种享受,但这不同于过往的异常的安静,总在提醒着我们心里某个脆弱的心事——某种世俗的梦境好像被压碎了,家也被压碎了,一切都躺在疾病的车轮下,被碾碎成尘埃。我们俩就像分别待在一个世界里似的,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怕日后没机会说了,却又什么都不想说,觉得话语在灵魂探出头透过眼睛张望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多余和苍白。有什么比灵魂更懂灵魂无声的言语呢?有什么比灵魂更了解这世界呢?
灵魂不会轻易从心底里走出来,因为它知道自己一旦醒来,便睡不回去了。而且灵魂知道,醒来的苦,不是生命能轻松抵御和承受的。相比灵魂被地火灼烤了千年却仍无边无际的痛和苦,世间任何肉体上的痛都不足挂齿。所以我知道并能感受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并非单纯来自铁钉撞入手腕时的剧痛。
肉体的痛即使能穿透肚肠,又能如何?《西夏咒》里让我痛感最强的一个章节是村民们水煮雪羽儿的母亲。那煮的过程被无限地放大了,就像超级特写的慢镜头一样。于是我陪着被煮时的雪羽儿母亲,真实地感受着水温由微热到炽热再到刀割钻心钻肺的过程。而且那刀不快,我只好眼睁睁地看它切进肉里来来回回地割锯,想要切断那连系肌腱的筋……
但即便这样,这种痛也依然是有尽头的,咬烂嘴唇还能撑过去,真正让人绝望的,是灵魂的痛,就像《西夏咒》里说的:“虽然那沸水会一直煮沸你的灵魂,你像总是感到饥饿的饿鬼一样,你总是感觉到灼人的热浪。但别怕,你要明白,死了的你,不会再死一次。”“你被他们煮着,更有人煮着他们——煮你的沸水终究会凉的,后来煮你的其实是你心中的热恼,所有的热水都终究会凉的——伴随他们的热恼,也照样一直会伴下去的。”的确,灵魂的痛如果能像肉体的痛一样有个尽头,那么再痛都是值得的。可惜不行。千年或万年来,灵魂一直扑腾在无数搅拌到一起的像糨糊般粘稠的梦魇海洋里,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心力交瘁,哪怕对枯朽的肉体,也会去羡慕,因为它的疼痛已经了结了。
昨晚半夜醒来,写了首小诗,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读懂这心情?
夜里,死神仍没来索躯体的命
那魔鬼却趁着灵魂的空虚和乏力来了
它伪装成内心的呼唤
一次一次地把灵魂诱向悬崖的边缘
一次一次地
乏了力的灵魂都想由了自己
纵身跃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回头啊,母亲的声音徐绕在远处
听出已气若游丝了
灵魂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无力的死神身上
它或许能在魔鬼得逞前让自己提前昏厥过去
再来一回的痛苦
会否要比这摇摇欲坠的关头作出选择更轻松些呢
无数次,灵魂没掉到深渊里
那刺绣锦囊道出了所有的秘密
原来灵魂的“心”头系了一根绳子
红绳的另一头正是发出那气若游丝般呼唤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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