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知足自己的生日，寒冷的冬夜，嗅觉有年味的浓郁，又无惧爆竹的炸响，睡在茅草窝里也有迷离的梦境。我庆幸这个生日，可以不劳烦朋友，去安排一场惊喜，我也无须装模作样，去刻意与深沉地许愿。每个生日，她只不过是一年中的一天，一天中的某个时辰，只是因为母亲的恩赐，于己特别，永记心间。
这天，临近中午，暖阳依然照不到山的阴面，林中小径的积雪很美，咯吱、咯吱、嗵！我踩碎了冰雪一路的梦，只为过年，给祖父祖母，还有母亲以祭奠。
林子里，烟雾缭绕，和我小时候看见家乡桃园里的景象一样。记得爷爷常说我，你生日好啊，全国人民给你过年。我说别哄我，他们根本记不得我。这话是真的，因为上课的时候，老师听信了谗言，我被冤枉的面壁罚站，噢，不是一课就是三课。我后一排斜坐的小花也背叛了我，她说我太文气了，不如大牛虽然能吃能喝但是一饷午翻了一块地，哦，不是三亩就是一亩。这些我本来不应该生气，关键是平时的好朋友大牛，那么憨厚的一个人也变得奸猾了，先拍老师的马屁当了班干，颐指气使，又遇小花见色忘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放的鞭炮，不是一串就是三串，哪一串都不可能是给我庆祝生日的！我想起来就生气。奶奶常说，孩子呀，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太实诚了，一定要多长个心眼！我惨笑，心眼早都长成了，就那么一个，再也戳不出眼眼了。奶奶您说对了，我做了一个噩梦，有坏人暗中打我，好疼啊！怪不得头晕耳鸣，气窜两肋，好几次竟然慌乱中崴了脚，还有我的心突然莫名的乱跳，像极了被女巫拨动的心弦。我又去找母亲。火正红，烤得面颊温暖甚至有些刺痛。烟有些呛，烧纸和烧木柴还是有很大不同，但都是在燎黑的灶房，只有在这里最温暖。妈妈什么也不说，她摸着我的头，慈爱的目光一直看着我，看着我。我不哭泣，我选择了雪藏记忆，忘记曾受过的伤痛。不过就是辛苦一些而已，自然无惧翻山越岭，在风雪的咆哮中前行。
便利店的老板娘忒厚道，林林总总给了一大堆，焚烧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末了，用烧火棍划个圈，唱喏一句“收了”，仍不放心，从草丛里抓来几把积雪，雪沫和被手掌融化了的雪水滴在纸灰上，噗噗作响，旋即冒出热气，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转。老家农村，有“挂家堂”的祭祀习惯，就是一幅挂轴里画着层层的屋宇，祖辈一代一代分列而坐。祭祀的时候，一揽子的程序进行时，叩拜的队伍从堂屋到院落再到院外的胡同，几百人的场面颇为壮观。这种习俗传说与明代大移民有关，是研究民俗文化的好题材。这里单说那“家堂”下的供桌上，还陈列着几个用高粱秸夹着的牌位，是用草纸写了近几代去世，又尚未入“家堂”的老人名讳。夜幕降临前，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去请东北方向皇姑屯的曾祖父，再折转去请西北方向桃园的高祖父。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看，啥也看不见，但总感觉后背热烘烘的，似乎有人和我如影随形。回去告诉祖父，他说对着哩，你年少气盛，老辈们跟着你，家门守护神才不会阻拦。看着供桌上朦胧在香火中的牌位，就如阴阳之路走来的古稀老者，像一时迷路的老人回了家，个个憨态可掬，慈眉善目，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这种习俗和陕北的不一样，陕北的基本是上山烧纸祭奠过后，讲究不回头的。从老家回来头几年，我还按照过去的风俗去办，后来祖母不让这样做了，她说就入乡随俗吧。家中过年自此不设逝者灵位，即便我上山烧纸，下山时频频回首，但再也没有当初的感觉。他们选择留在另一个世界，不惊阳世，护佑平安。
这天下午，去了父亲的居所，用庭院里的柴火灶，炖了一锅肉。夜色降临，灶火正红，肉烂弥香，老人美美地咥了一大碗，让我早早回家去。晚上，可巧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讲述了一个出身在鞋匠世家的米格，追寻音乐梦而踏上了亡灵土地，遇到祖辈，赢得亲人祝福的故事。当米格在曾祖母“可可”面前为唤起记忆，弹奏起高祖父艾可托的吉他曲时，我不由感同身受，热泪盈眶，难以自已。这部电影天马行空，却又合乎逻辑。亡灵世界一改黑暗阴冷恐怖，竟然绚丽温暖多情。如果想永远留在美好的亡灵世界，就得被人记住。片中说法，死亡分三段，一是身体的死亡；二是个人身份地位的结束；而其三则是最后的死亡，被所有人遗忘的终极死亡。
如此这般，我们能记住多少辈的先人，多少年后又被后人所遗忘。可以推测，这个时间大致不长，鲜有百年以上。当然，我所说的是像我们这些一般人，山河依旧在，草木几度秋，何况物是人非。
生日这一天，我选择这样度过。我无法自得地安逸和享受，和我年龄等同的历史，我在母亲的痛苦中分娩。于我而言，是“母难日”和“父忧日”。在这山林雪径，坟前灰烬，说不清想说的话，心中有万般不舍的爱，有难以弥补的憾。趁着没老憨，不可以遗忘，又眷恋红尘，自怜青衣华发余半生，在生与死那不可逾越的边界彷徨，费思量，盼去去一片阳光，无论在何方。
202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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