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张新杰。我现在脑子里还能想出他的样子:高高的个子,脑袋有点大,象支在脖子上一样。我们每天放学可以共同走很长的一段路。这段路是我们花了一段不小的时间探索的一条最佳路线:先从学校的后山下到鱼塘,走过一个堤坝,再爬上山,然后到达工厂的后院,最后从后院走出,各自回家。
我们的第一个景点是鱼塘的堤坝。堤坝的一面是一个鱼塘,或者叫野湖,水是翠绿色的。这个地方在后来增加了几个楼台和小桥,就变成了单位的小公园。堤坝的另一面也是一个鱼塘,不过水是很新鲜的水,还能看见鱼。我和张新杰会在第一个景点停下来,看看鱼,或者拉起喂鱼的笸箩,看几只来不及跑掉的小鱼挣扎,然后又把笸箩放下。
要爬的山是我们第二个景点,也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我们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撅树枝比剑,有时候还能从土里刨出藤条来——就是鞭子了。我们的手被树枝或者鞭子击中是经常的事情,虽然很痛,但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所以乐此不疲。有一次张新杰拿着一把“剑”,我拿着一支“鞭”格斗起来。交战中,藤条缠到树枝上,张新杰使劲一甩,藤条就飞了。这样有两、三次,张新杰撇起嘴角对我说:“女人的手。”我然后就把“鞭子”整个向他脸上飞甩过去。
这样,我和张新杰的交情就结束了。
后来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就是王宇了。我出生在五八五所北区1号楼。王宇和我年龄相仿,出生楼也一样,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但是我记不清楚在小学期间我们是如何相处的了,包括我和王宇后来上初中后如何又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我也一点想不起这个过程。我想我们一定也有一起放学的路线,也有一些有趣的经历,但是这些都没有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只是记得他是我离开单位——五八五所——之前的最好的一个朋友。他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来自于一张照片:他坐在山石上,头有点歪着,眼神有些凝重,背景是蓬勃欲出的朝阳。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爸爸带我离开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单位——五八五所,来到廊坊,姐姐和妈妈则暂时留在那里——在一个叫肖坝的乐山小镇上。由于刚到廊坊,新的单位没有分配宿舍,爸爸在一个叫周各庄的近城村子里面租了两间平房。这个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院落,我很满意,很高兴地给王宇写了一封信,介绍我的新环境。王宇也回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暑假去峨眉山参加了夏令营。那张令我记忆深刻的照片就是他在夏令营期间的某个早晨拍的,随信发给了我。
后来,我们就 失去了联系。
我第一天到达廊坊管道局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让我记忆深刻。我的初中是在两个地方完成的。第一个地方是在四川乐山一个叫肖坝的小镇——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第二个地方是河北廊坊。我从十三岁离开乐山到廊坊,开始了我后童年的生活。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孙梅。回忆起这个名字花了我很长的时间,我知道她叫X梅。我印象中X是一个很常见的姓,张王李赵…。我曾经一度怀疑X=赵。但是后来还是认为X=孙。
孙梅是个很开朗的女孩,短发,头不大有些圆,个子不高。她给我的感觉是很干练的那种,譬如说话声音很大,穿裤子(而不是裙子),穿白衬衣。她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
“陈熙还需要有水彩笔呀。”这是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班干部——至少比当时在一旁扭扭捏捏的班长更像一些。我也是小个子,所以,我们成为同桌,坐在第一排。我很快发现孙梅不仅不是班干部,而且她还被其他的同学欺负。我来自于一个简单的小镇,对新的城市的生活非常不习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欺负孙梅。但是我也变得对她越来越忽视——象其他同学一样,我甚至会感觉和她保持很亲近的关系是一种可耻的事情。一次,一个很像流氓的男同学在教室狠狠地打了孙梅一个耳光。我现在也无法想象为什么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会出现这种事情。但是,当时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只是默默地看着一切,看着孙梅眼里涌出泪水。
我小时候曾经和一些坏孩子一起玩过。我和他们一起欺负过老师的小孩,偷过老乡的庄稼,也打过架——整个小镇就仿佛我们的冒险乐园。这就是我对童年时期“流氓”的印象,和我的后童年时期相比,这些流氓的形象都是些单纯的孩子。他们长大后变得怎么样,我基本不知道。只知道其中一个人参了军,却当了逃兵,逃跑的路上杀了人,最后被枪毙了。
后来我就初中毕业了。接着是高中毕业,上了大学。
在大学的某个假期,我回到廊坊后,独自去电影院看一个电影。在电影开始前,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哎呀,陈熙。你现在怎么样?”是孙梅。我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眼睛看着银幕,仿佛她不存在一样。“你怎么不理我?哼,我们还是同桌呢。”那天的电影我完全不记得了。我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充满羞愧——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理孙梅,我尝试给自己做了各种解释,但是觉得哪个都说不通。
我在大学的时候得了思乡病。那时我已经离开乐山那个小镇7年了。我几乎每天做梦都是小时候玩耍的情景,每一个建筑和树木在梦里都清晰无比,然而醒来后却发现是在异乡。我决定利用假期回乐山一次。我还拉上一个同学。
我们的路线是这样的:从学校——在江苏镇江——出发,坐火车到襄樊,再坐火车到宜昌,坐船游三峡,到达重庆后,坐汽车到乐山,然后从乐山到成都,最后回家。
我和那个同学各带了300元钱,一路逃火车票,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便宜的食物,完成了历时12天的旅程。那时还没有重庆到成都的高速路,我和同学坐长途车花了17个小时,从重庆到了我童年的圣地——乐山。
在我家从乐山五八五所,调到河北廊坊管道局后几年。五八五所就搬迁到了成都。并且换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西南物理研究院。乐山原来的那个小镇依然保留下来,作为西南物理研究院的一个基地。当我和同学从长途车站走到了小镇肖坝的时候,我激动极了。小镇的景色完全没有变化,我的梦中的每个情景都得到印证——这是一次童年记忆的旅行。然而,我始终没有看到一个旧时的朋友。直到我乘坐上了从小镇去成都的长途车。
我在车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李佳薇。
李佳薇是我的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一直牢记着小学的一次期末考试的排名:第一名,焦仁;第二名,章天;第三名,李永盛;第四名,李佳薇。我大概是第六、七的样子。我离开乐山的时候,收到了三个礼物:一个是王宇送我的笔记本,塑料皮的——里面是电影明星的美女像;一个是小邵姐送我的笔记本——缎子皮的;一个是刘晓岚送的集邮册。刘晓岚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想她可能对我有些好感,单独送我礼物,又怕引起流言,于是拉上其他两个女同学一起签字。其中一个签字的,就是李佳薇。后来,李永盛考上了南京大学,李佳薇考上了人民大学。
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了,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李佳薇——当时我已经听说了她考上了人大。我在车上,看见李佳薇站在车下,送两个年轻人上车——也许是她的同学吧。她神采飞扬的站在那里。我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和她打招呼。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仍然羞愧不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和李佳薇去打招呼,我尝试给自己做了各种解释,但是觉得哪个都说不通。这也许是我和童年的朋友们建立联系的一个机会,我失去了这个机会。我有时候感觉:我永远失去了他们。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北京工作。工作了很多年后,我发现我童年的记忆完全无法印证。我虽然在乐山生活了十三年,但是没有一个儿时的朋友可以和我共同回忆童年。童年的事情仿佛都在梦里发生过的一样。我发现有一个校友录的网站,就在上面注册了自己的班级。但是多年过去,上面始终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大概是2001年的时候,初中——河北廊坊管道局中学——的同学庆祝毕业15周年。我看见了大部分的初中同学,他们很多初中毕业读了技校,去了遥远的山东东营,为了这次聚会,他们赶回廊坊。有很多人我都不记得曾经和他们同学过,也有很多人不记得我了。吃完饭后,大家一起去唱歌。组织这次聚会的同学忙来忙去,拉着同学们唱歌,让我们一起跳舞,彼此回忆过去。这时,我看见了孙梅。
她的模样已经完全变了。头发很长,容貌有些沧桑,眉毛画得很重。我请她跳舞——其实我完全不会跳舞,跳舞就和走路一样。她还记得我。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在国际饭店”。孙梅的语气很淡。“你还记得毕业后,有一次看电影,我在影院里没有理你?”“我不记得了。”我忽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似乎了结了自己的一个缺憾。
然而,王宇还没有找到。
我在乐山的童年伙伴,有两个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是因为杀人,枪毙了。一个得了骨癌。我偶尔会从父辈那里获知一些童年伙伴们的消息——经常会有父母的同事来廊坊探望他们。但是从来没有王宇的消息。我所有的童年伙伴,他们的生活和我无关,他们在我心里的形象,一直是儿时那么年轻。有时候,我觉得童年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后来在校友录上发现了很多其他注册的五八五所的班级。大多数班级和我注册的班级一样,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一个比我晚好几届的,因为很有人气,我就加入进去了。里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写了寻人启示,也没有人回复。
不久前,我又去校友录上,抱着试试看的目的,搜索班级。我发现有一个五八五所中学下面的班级比我晚一年。我加入进去,发现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张一民。我有些激动起来。马上留言:张一民,你是北区1号楼的吗?你家在2楼,我家在你家上面。如果是,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常打架,我们都叫你张大舌头。。
过了一天,我再去看校友录,发现有人回复,并给了我张一民的电话。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地方了。我马上又写下留言:大家好。这个学校是五八五所子弟中学吧?我89年高中毕业,不过85年就离开乐山了。一直想和初中的同学建立联系。我以前的一个好朋友叫王宇,你们认识吗?
很快有人回复了:王宇我认识呀,他的媳妇是我们同学,他现在现在成都混哈。
看到这个信息,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马上给这个人打过去电话:“你好,我看你在校友录上给我回复。你知道王宇的电话吗?”“哎呀,王宇的电话我不知道呀。这样,我把他姐王丽的电话告诉你吧”。
我记了王丽的电话——工作单位的电话。打过去,没人接。过了一会,又打过去,有人接了:“王丽,她不在这里。”“你知道她的电话吗?”“我告诉你吧。不过,现在还没有上班呢”。
我等到上班的时间,又打过去电话:“你是王丽吗?”“是呀。”“你知道王宇的电话吗?”“哎呀,我今天手机忘带了,没有他的电话,你给我留电话吧”。我留了电话。“你叫什么名字?”“陈熙”。“陈熙,啊!”
“陈熙。啊呀。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好吗?”“我很好。”“你在北京工作吗?我刚才看见号码还很奇怪。”“是呀,我大学毕业后就到北京了。”“你也买了房子吧。”“是呀。贷款买的。”“现在北京房价那么贵,你在那里也挺不容易的。”“是呀。王宇怎么样?”“王宇。嗨。他的经历也挺坎坷的。我晚上告诉他,他一定也觉得很感慨。你们原来小时候那么好,我当时看你们觉得很有意思的。”
我挂了电话。眼里饱含泪水。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人:儿时的朋友的名字,曾经被我遗忘,现在一个一个都清晰无比。我赶快给姐姐打电话:“知道我找到谁了吗?王丽,王宇的姐姐。”“是吗?我不记得了。”“你记得吗?我们家楼下,张一民、张一凯;他们家楼下是赵蕊、赵颖。王丽和赵蕊是同学。王宇还有一个妹妹,叫王晨。”“我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很多天过去了,王宇没有给我电话。我一直在等待一个粗粗的声音在我的手机中响起来。然而没有。我也一直没有给王丽打电话。我知道我已经找到王宇了。
我的童年曾经那么丰富多彩,我的童年伙伴,他们的生活和我无关——我害怕打扰他们,害怕现实和记忆中的不同。因为,他们在我心里的形象,一直是儿时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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