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宴

我赴过许多次别人请的酒宴，也请人来赴过许多次我家的酒宴，零零碎碎，都记不得了。只是有三场，至今留在心中，忘也忘不了。

四十年前，我教的一届初中班毕业，自那以后，小学附设初中班宣布解散。告别仪式预设了一项，师生聚在一处，开场酒宴，吃顿饭，共叙同窗友谊。那时的农村，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人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让学生出钱，不合适。班上拿出钱来？没有呀。我和同学们商量，班长出了个主意，让每两个同学合作做一道菜，拿来摆在一起，这不就成了么。我说很好很好，妙极了，既不需花一分钱，又达到聚餐的目的，一举两得。同学们很拥护，也很激动，特别是女生，还没等老师话说完，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交流着自己要做哪道菜，哪道菜肴自己最拿手。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毕业典礼时间定在周末。校长讲话，老师致辞，学生代表发言，同学们表达。完了，放同学们回家去，把自己预先做的菜拿到学校来。聚餐地点选择在教室里，桌子凳子是现成的，只要把菜摆上，就可以开宴了。30多学生，各人做的菜有的装在大碗里，有的盛在盘子里。有的碗大，有的盘小，有的是红大碗，有的是白大碗，五花八门，我们开的是杂色宴会。看看菜品，都是些家常菜。如炒土豆丝、油炸土豆片、小茴香炒土豆泥、白菜豆腐汤、西红柿豆腐汤、酸菜土豆汤，凉拌莴笋、凉拌粉丝、凉拌豆腐皮……肉菜一个也没有。

就要动筷了，忽然想起，总得弄点酒来凑个气氛。学生是不准饮酒的，再说白酒也难买到。我想了个办法，拿钱给学生，让他到供销社里买瓶汽水来。打半盆冷开水，将汽水倒进去，搅拌均匀，这就是今天的酒水了。同学们很高兴，这样的饮料，男学生女学生都可以饮用。男同学端着一碗酒过来敬老师：“老师，感谢你三年来的教育培养！毕业了，千言万语化作一杯酒，我干了，老师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们的菜做得不好，但还是请您多吃点。”女同学过来敬酒：“我酒也端来了，菜也端来了，老师，您先拈点我做的菜尝尝，味道好不好？”我夹一箸菜在嘴里品尝：“做得好啊，你的调料中，醋放得合适，糖放得合适，我喜欢这个酸甜味道，谢谢！谢谢！”女学生狡黠地笑了笑：“老师，吃了我做的菜，请喝酒。”我说：“喝，喝，一定陪你喝酒。”这个酒等于是水，再怎么喝也不会醉的，老师陪同学们喝个高兴。

有一次，还没下夜自习，校长就来对着教室门，偏了头，压低声音告诉老师们：“放学就别走了，等着。”什么事？神神秘秘，是不是要开教师会？铃声响了，把学生安排回家去，来到简陋的办公室，感觉有些不对头。校长正在分配任务：“张老师，你打着手电筒去你家菜园里砍两棵白菜来，嫩点那种，老的不要。”“倪老师，你回去提上二三斤洋芋来，说好了，不给钱。”安排给我的任务是拿作料，这好办，囫囵辣椒、盐巴、花椒家里备着，葱姜、芫荽家门前的园子里栽着。一位老师走进来说：“校长，你拉来的狗已经吊好刮掉毛了……”校长说：“那就拿来砍了熬。”哦，今夜我们要开狗肉宴，好事！好事！老师们忙出忙进。

换在物质丰富的今天，深更半夜，一点肉香怎会引得起食欲。可那时候，农村里，许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清汤寡水，三月肉不尝。能吃顿肉菜，最大的享受了。老师们脸上浮着喜色，踏在地上的步子坚实有力。老师拿来了菜，大家齐上手，有的择菜，有的洗菜，有的切菜。洋芋削了皮，有的说切成小块，有的说切成大块……我的任务很简单，把辣椒放进炉子下面的风洞里烤焦糊，冷却一会，脆了，然后用一块新布包着，放在指掌间揉搓，搓成碎末。

狗肉宴，其实是锅杂烩菜，说白了就是今天馆子里出售的火锅。手边有豆腐就下豆腐，有粉丝就下粉丝，有青菜就下青菜，有菌子就下菌子。实在没有了，下把面条也可以。那锅浓汤，煮出什么来都好吃。锅里的狗肉香味飘出，弥漫在屋子里。校长用鼻子嗅了嗅说：“这么好的菜，不喝口酒，怕要不得呀？来来来，马老师，交个任务给你，你和供销社的售货员小李很熟悉，去打上半公斤白酒来。”马老师看看屋外，颇有些为难，夜这么深了，人家早睡下了……校长知道马老师的意思，说：“你怕什么，一个大活人，售货员睡着了，绕朝屋后，敲他寝室的窗子，还怕震不醒他，别忘了叫上他来吃狗肉。”马老师拿着酒瓶出门去……不多一会，他提了一瓶酒回来，只是售货员没有和他来，说是要睡觉。

前些日子，接到一个电话，是学生打来的。这个学生姓邵，三十多年前我教过。如今他在一座中等城市做生意，买了车，买了房，有三十几个小工帮他干活，家也安在城里，成功人士了。他回家来探望母亲，要约我出去坐坐。说是出去坐坐，实际是到馆子里聚一聚。毕竟几十年不见面，他有这个心意，我也有这个希望。

这馆子也还幽静，食客不多，也不嘈杂。喝杯酒，叙叙旧，环境合适。菜摆上来，同桌吃饭的还有小邵的几个同学，也都是我教过的学生。老同学相见，师生相见，气氛是热烈的，关系是融洽的。我不胜酒力，许多年不喝白酒了，所以今晚上喝的是红葡萄酒。宴席开始，小邵先说开场白。完了，同学们夹菜吃、喝酒、敬酒，说祝福的话。

小邵站起来给我敬酒，他说：“老师，30年前您对我们说，读书读不成了，回家去种地，一样可以生活下去；不想种地了，做点生意赚点钱，一样可以生活下去。我这个人读书不成器，又怕干农活，记着你的话，做点生意赚点钱，谢谢老师的教诲！”我肯定说过这样的话，但记不得了，可学生还牢记在心上！这场酒宴，不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听到了学生发自肺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