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下班的高峰期。
车厢里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冷气很足,噪音很吵。
车轨的轰鸣声,车厢哐当的声音,地铁里小电视的声音,广播报站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打游戏的背景音,手机节目播放时从耳机里外溢的轻音……
这些都冲击着已经奔波一天身心俱疲的乘客。但天天听着,也就习惯了,坐好了,站定了,各自进入各自的『地铁舒适』区。
大部分人在低头玩手机,有的打瞌睡,有的打游戏,全然沉浸在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里,沉默,各自疏离。身体挨着身体,但界限很清晰,每个人的肢体语言都叫嚣着:离我远点!别打扰我!
静默又嘈杂,矛盾极了。
就是在这矛盾的车厢空间里,人们逐渐适应了这个环境之后,就像抓在手里的一把沙子,慢慢稳住,保持住不从指缝儿里漏掉的平衡,各自相安无事。
一切都稳妥起来。
突然的、或者是因为人们安静之后才注意到的、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哒、哒、哒……极清脆,又极富规律,竟毫不凝滞停歇,渐渐成为车厢里『恼人的噪音』一种。
本来已经适应车厢惯有嘈杂的人们被惊动,仿佛被刚刚唤醒的样子,纷纷抬起迷茫无神的眼睛,四处游移,寻找『肇』音者。毫不费力的,陌生的乘客们经过几次触手一般游动的眼神交接,四处的目光胶着在一个极朴素的年轻女子身上,从她脸上微微闭着的眼睛,渐渐移动到她自然抬起的双手上,以及手里的一长串念珠上——那哒、哒、哒的声音正从她熟稔的拨动一颗颗珠子的指间清晰无误的弹了出来。一声声的弹落在车厢里、耳朵里、探寻的目光里。
每一站都是人来人往,不知道她何时站在那里,她面向座位站着,那一排座位上始终坐着那些人,没有人到站下车,她就没有就座的机会。她始终站在那里,素色衣裙毫不起眼,面容年轻却憔悴无光,扎着一头中长发,微微佝着背,背上还有一只又大又扁的灰色双肩包。
一站又一站,念珠不断被拨动,哒哒的声音就极其规律的弹跳出来,击打着在车厢疲惫着的耳鼓。
人们的目光里有那种被打扰到的微恼,犹如实质一般,一下一下的扫着那拨念珠的手。可不知道那女子是境界深远,不曾发觉周围人群微妙的小情绪,还是她知觉了,但她定力惊人不为环境所动。总之,哒哒声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好奇的眼光触手也渐渐觉得乏味无趣,一条一条的慢慢从那女子手里的念珠上收回,她自始至终不曾改变过拨动的频率,极稳,极平,仿佛她的心就是古井无波。
地铁到站停了又走,上上下下的人群模糊成背景,那念珠却始终定格在她的哒哒声里,成为这一趟地铁之旅的参照物。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她面前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说相声的声音从手机里外放出来,并且渐渐大声。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目光触手们又开始一致的游移、锁定。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不等人们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他自己就霍的一下起身,像是挣脱了束缚他的无形绳索,“来,你坐”,他把座位让给念珠女子旁边的一个人。大家都以为他要下车,他自己却没有那个意思,而是站到了念珠女子的右边。彼此肩并肩,像是极亲密的关系,却波流暗涌。
他把高声放着相声的手机托举到肩头,像是要贴在耳边才能听清楚一样。手机的一头在他左耳边,另一头自然就挨近了那念珠女子的右耳。手机的声音很大。与那男生还隔好几个人的乘客都觉得嘈杂,更何况手机紧贴着耳边的那个念珠女子。
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停下来拨动念珠的,但念珠的哒哒声却是一下子就没了,利落的就像从不曾被拨动过。
她闭了一路的双眼“倏”的一下子睁开,目光逼向她右手边的男子,开口气势汹汹:
“能不能把你手机离我耳朵远点!”
“不能!我是故意的!”
那男子回答的气势更加汹汹。
可能她没想到会遇到这么无理的回答,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短暂的静默。
然后反应过来就炸了:“你能不能有点儿素质!还故意这么做,怎么好意思说!”
“我怎么没素质了!你那珠子在我耳朵边上都喀吧一路了,我说你什么了?!这你就受不了了?”
“你嫌烦,你可以跟我说呀!那你干嘛不说!”
“我都用眼神看你好几次了,你自己不自觉吗!”
“你看我我怎么知道!你说句话我可以停啊,谁让你不说!”
……
地铁还在哐当哐当的呼啸前行,周围乘客触手般的目光,一下又一下,毫无焦距又毫无意义的抚触着这对争吵的男女。没有人出声劝阻,也没有人搭腔说和。
那女子停了拨动念珠的手,那男子也默默关了自己的手机声音。各自气鼓鼓的,互相厌憎。而这,只不过是地铁人生里极小的一幅掠影。
禅宗六祖慧能有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辩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这份见识仍然适用于今天的场景,只不过不再有情谊:不是念珠喀吧,也不是手机嘈杂,乃是人心躁动。
人心思浮,内里躁动,再多的念珠也抚不平;互不体谅,戾气横生,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若是一言不合,那对男女动起手来,再多的人都能照样冷漠旁观。
地铁里冷气还是很足,像是冻到了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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