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仿佛从泥淖中挣脱的、窒息的疲惫。银色的剑尖淌着鲜血,如浓烈的夕霞随地势的起伏坎坷向身后漫延。
武月的双眼微微涩痛,冰冷的目光顺着血流从剑端溯源到面前倒地身死的庞然巨物,鲜血仍在汩汩的从恶兽森然触目的伤口涌出,随着山势肆溢成汪洋的红流。
武月呆愣了一会儿,方才记起眼前情形的始终。她因为铲除上古妖兽的请托,已在北山间徘徊了三日,追踪的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心,然而如何遇见妖兽,以及拼杀的过程……嘶,该死的失忆症!
暂性失忆,似乎是武月与生俱来的固疾,虽然目前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一旦发作就将短时的经历忘却得纤尘不染,忽然割裂了记忆的空白,总让武月很不舒服。她凝视着妖兽的尸体,心里忽涌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摇摇头自嘲一笑,自己果真已经屠戮得太多。
浑身的皮肉喧嚣着大大小小的疼痛,肩头的重创毫不吝啬的涌出血流。那必然是一场恶战。她一面包扎伤口一面揣度面前的败寇,那座山一样的身躯虽然已经冰冷,却仍散发出凶悍威赫的杀气,绝不是凭她能摆平的对手。胜利的荣耀,另有归属。
“多谢你了,白龙。”
少女的微笑真诚得毫无杂质,然而被谢者回应的并非往日那种相互了然的默契,却像是压抑着什么的、悠然亘远的叹息。少女为此心下疑虑,却也终于掠过眼云烟。
久受妖兽侵扰的北域之民,以其朴实诚挚的风习,迎接英雄一般的迎接了归来的武月。远超设想的爱戴和感激,令武月感动之余有些透不过气。她以礼辞别了一方父老,归往白龙山复命。
任务圆满完成,伤口在白龙之力的治愈下日渐愈合,朔北的白风黑水也足以洗净剑刃新染的血腥,但却有隐隐不安在武月内心深处静水微澜。她素来不相信飘忽无定的直觉,却不由被此驱使得快马加鞭,武月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好将之归结为记忆空缺后的不适。
一路的归途畅通无阻。白龙山的山门耸立依旧,却覆上了一面阴霾似的黑纱,山道两侧的白绫飘扬如西天的云流。旭日下的白龙山,只剩下肃穆的黑、苍冷的白,遍染青山的玄与素,都在昭示着唯一的原由。
“掌门惨遭毒手,不幸辞世了!”
武月的理智总是清醒的,她此刻却宁愿她冷酷的判断力都是愚蠢的幻觉。她不肯相信,她绝不愿意相信——然而白龙派弟子的一声哭喊,如惊雷般将她的自欺欺人炸得粉碎。
“七日前,掌门照例进山修行,却到了第二日还未出关。待到弟子们因不安而前来探问,却发现掌门她已经,已经……尊长按日程要三日后才回到白龙山,可是掌门的后事已不能再拖了……”
耳畔的哭诉仿佛万里之外的回音,武月的脸色如同身上风尘携卷的白裳。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了感情:“凶手,凶手是谁?”
“弟子们无用,至今未能查出凶手。掌门是被一道贯穿了胸口的剑创夺去了性命,武林之中能杀死掌门的剑客,也不过十人。”
百余名弟子身着白衣,分四列肃然跪立,等待着武月的号令。白龙山门人的白衣如云,多年来早已看得熟悉,此刻却比艳丽的丹青更扎眼,昔日的飘洒俊逸也都成了冰冷无情。武月面无表情,从齿间迸出两个字:“出殡!”
哀乐悠悠,吹拂得山间素色如残云西渡。纸裁的冥钱倏的惊起,纷纷缟素了天地。那口黑檀的棺木被徐徐抬出,白绫与黑纱缠绕纷纠,武月最后的一根心弦终于啪的绷断。不,她没有死,苓师妹怎可能这样轻易被杀,我未曾亲眼看见,这不是事实!
武月越过遍天的缟素,一把按下了棺杶。抬棺的弟子惊吓得纷纷跪地,众人震惊间连忙拽住她敲掀棺杶的双手。
“尊长,掌门她已经封棺了,确确实实已身遭不测!尊长,死者不能复生,您莫要再打搅掌门的魂魄了!”
“不,师妹她怎会这样轻易的死去!我必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师妹,苓师妹,阿苓!”
你怎能不等到我回来呢?这场闹剧怎可能是真的呢?然而残存的理智却在武月耳边残地诉说着冰冷的事实。
黑檀的棺杶被重新抬起,山间顿时响彻哀号恸哭。棺杶被葬入山阿的泥土,在第十五代掌门的坟边,树立起新刻的第十六代掌门的墓碑。
白龙派第十六代掌门,兰苓,创龙游剑法,终年十六岁。
白龙派十六代以来最年轻的掌门,天妒的惊才,天嫉的早夭。
在那片聒噪的哀泣之中,武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流泪。当门人盖下最后一铲泥土,她只觉得曾经往后的岁月都随之一同埋葬。
从头至尾,白龙只是不知情绪的默然无言。
世界在进入如今的纪元之前,曾有过一个神秘瑰奇的上古时期。上古之时,民如蝼蚁,而妖神横行,称霸天地,而今却以尽皆覆灭,只留下零星的残骸与晦涩的遗迹。三百年前,一名剑客在荒山的石壁之中发现了上古白龙的一缕残魂,剑客得到了白龙的认可,竟使之附身其上。此山于是名为白龙山,剑客在山中扬名开号,创立了白龙派。剑客临死之际,指立了下一任掌门,而白龙却选中了另外一人。剑客逝世后,白龙的魂魄回到石壁之中,而后又附身于被选中之人的身躯之上。继承先人嘱托的即为掌门,继承白龙之力的即为尊长。白龙派之所以能屹立于门派百立的武林之中,威慑群雄,皆是凭借白龙的神力。
因为事发于突然,下一任掌门尚未选出,而暂由身为尊长的武月主持白龙山的掌门事务。黑纱高悬的玉龙堂内,武月肃立而对堂中的龙泉图。白龙派虽因有白龙之力而声名显赫,然而素来门规森严,与世无争,甚至严格限制门下弟子的人数,只执着于镇守一方安宁,而无心于武林权霸,是以四海之内,并无冤仇之家。有能杀死兰苓的剑客,除去武月,诸门派中不过十人,这十人当日皆在距白龙山数百里外,更无从追查。
但武月绝不甘心。子夜的清辉拂照着她的衣襟,带着蚀骨的寒意。武月虽然深恨凶手,却并不狂热于复仇。她不太懂恨的深意,她手中剑刃即便浴血挥舞也很少带有憎恶的感情,而是一种当为的目的。屠虐凶手不能令死者复生,而以兰苓的善良,凶手的死也未必让她在泉下快意。她想要挽回的是兰苓的死,她的怨怒远远比不上悲恸。
武月独立于山巅的冷崖,月下银色的绝壁仿佛高涌的怒潮,她感到那股温暖的力量在血肉中涌动。她轻声对身躯里的另一个灵魂说:“白龙,假如我那日留在苓师妹身边,苓师妹就绝不会遭逢不测!如果我能回到那一刻,一切就可以挽回!”
银色的力量缓缓蜿蜒在她的血脉之中,不置可否,而那消沉一般变得静默的气息却似深了一层喟叹。
世间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却有上古玄境的传闻。玄境本是一个可以控制时间流溯的世界,破碎于纪元更替之际,却仍有一枚碎片残留在西荒大漠之中,可使来者返回消逝的岁月。
飘渺无证的传说成为了武月所有的希望,她毅然卸下门派之事,只携着腰间长剑,便离开中州,远赴穷极。饮风啜露,跋涉万里,十年的风雨打湿了她的双鬓,吹裂了她的衣襟,原本微茫的希望却因为十载春秋的积蓄而愈发固执和坚定。
月落之地的荒芜绝域,武月早已谙熟了孤独与缄默。大漠的狂风吹深了她的眼角,也深邃了她的眼瞳,她孤身行走于天地,一身造极的剑术也无用武。血肉中的另一个魂魄是她唯一的倾诉和寄托,不能言语的白龙,给予她的支撑却比舍命追逐的希望更坚强。白龙指引着她在干渴的大漠中找到微弱的泉眼,但白龙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低落,像是临近了冬日的滞涩的河流。
当大漠荒芜得连尘埃都不肯前行,武月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向黑暗的边际。低落中的白龙变得愈发焦灼,纵使从前遭遇以命相搏的强敌,白龙也不曾失去镇静,武月被白龙的情绪搅扰了心绪,这早已死去的上古的神灵却无力告诉她其中的原因。
白龙的不安渐达峰顶之时,武月已行至世界的尽头。破碎的陆地上孤立着月食般晦暗的黑影,旁侧玄衣之人悄然静立。这便是传闻中玄境的残片,和世代守护着残片的影族传人。
这一天恰是白龙派第十六代掌门十年的忌日,如同命运的巧合。踏过虚空之上的悬石浮土,武月走向阴影的边缘,周遭的气息冷冽得仿佛凝固。这里是绝对静止的地域,与外界流动的时间完全隔绝。
玄衣之人手中的长杖并未晃动,杖头的铜铃却摇曳出声。玄袍和玄幕遮掩了他的身形和容貌,武月莫名觉得他是名女子,而一开口却是低沉的男声。
“白龙武月,你若要通过玄境回到过往的时间,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武月不知道他作为凡人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但这对于她并不重要。传说影族的守护者百年一任,必须对玄境的一切秘密守口如瓶,她也未必能从此人口中得到答案。
武月估量着看向他面幕眼瞳的位置,说道:“我要回到十年前的今日,我愿为此付出我所有的价值。”
“玄境向你索取的,是你今日之后所有的岁月。”
武月感到白龙翻腾起几乎是严厉的阻止之意,但她并不因此哪怕松一下眉头:“那么有劳了。”
然而玄衣之人并没有立即动作:“昔日玄境残留的碎片性质并不稳定,或许会让你到达比十年前更早的时间。”
“无碍,假若回到更早的过去,只要保有记忆,我也不会错过那一天。”
玄衣之人平缓的声音忽然显露出一丝情绪:“你可有想到过你的失忆之疾?”
武月惊讶地看向他,夜一样漆黑的面幕透不出他任何的神情。她缓慢却决然地说:“我不会忘记的,就算忘却了所有事情,我也会铭记当在十年前的今日守在白龙山。”
一旦来者能够付出同等的代价,玄境的守护者就没有阻止通过的权力。玄衣之人终于挥动起手中的长杖,杖上的铜铃高扬起幽异的声音,掩去了面幕之下一声飘隐的叹气。世界边缘的黑影从中间划出一道光线,向两侧延伸而去,显现出岁月之流埋藏其中的银色的漩涡。
白龙忽如疯狂一般将力量灌注于武月的双脚,似绝望般的禁锢住她的步伐。温柔的眼神中,武月勾起一个凄凉的笑容:“对不起,白龙,我一直以来都在违逆你的意图,但唯有在这件事上,请不要阻止我。”
按照白龙与剑客立下的契约,白龙不可违背附身之人的意愿。脚下的沉重最终消散,她义无反顾的踏入了黑暗之后银色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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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一样甜美的黑暗里,忽然荡起一丝凉凉的痒意。七岁的武月拂去脸上的落花,睁开眼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望见了树顶明媚的蓝天。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暂时的失忆感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武月细数从晨起到练功,并没有什么遗漏,大概只是忘了方才做了什么梦。她于是一骨碌从地上翻起,埋怨自己一不留神又在练剑时偷了闲。
武月自幼便是被双亲遗弃的孤儿,不到半岁大小就被放在了山门口。贫寒人家养不起孩子而遗弃也非奇事,半年后山门外又出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一并被白龙山仁善的掌门所收留。武月衣襟上写了个“武”字,因当夜月朗天心,而名为“武月”。女婴的襁褓上绣着“兰”字,因恰逢茯苓花开,便名为“兰苓”。武月与兰苓期期艾艾一同长大,皆拜掌门为师,互为师姊妹。两人自幼相扶相依,比兄弟更肝胆,比姊妹更相亲,同行同止,同榻同食。
武月自小踏实,此刻苏醒,忙赶跑了睡意,重新练起剑来。白龙派的白衣随着她的起跃飞舞如云,一阵风来,吹得满树的梧桐花纷然而落。武月令鹅黄芯子的白花落在剑脊上,边舞边防着它落下,一回身却看见一名头戴幕离的白衣女子朝她翩然而来。
梧桐花飘坠于地,武月收起了剑。女子的容颜被幕离的白绢所遮掩,只因风偶露出墨色的长发和白皙的下颌,似是位年轻的佳人,虽是初次见面,却莫名的有些面善。武月眼力尚浅,打量了她一番也看不出所以然,便说道:“我是白龙派门下弟子,不知姑娘来白龙山有何见教?”
女子并未理会她的问询,说道:“你是武月。”
武月吃了一惊,只听女子继续说:“我便是来寻你的。有一件要事,你仔细听好:十年后的今日,你必须留在白龙派掌门的身边,切不可忘记!”
武月正要惊疑,一只锦囊便被女子放进她的手心:“你若在那时遇见难以取舍的选择,便将这锦囊打开。”
女子语毕,转身而去,武月刚喊出一声“姑娘”,白衣的女子便已消失在视野之中,像是从不曾存在过。武月使劲揉了揉眼,方才的一幕太不真实,但那只锦囊确确实实握在她手中,女子的话语亦字字清晰在耳。武月狠命甩了甩头,暂将此事撂在一边,却并没有将此忘却。
月落花开,夏去冬来,昔日相随相依的姊妹皆已崭露锋芒。两人的剑术都已登峰造极,武月凌厉刚健,兰苓轻灵婉柔,凭借着超人的天赋和苦功,在武林之中技压群雄。在白龙派天龙剑法的基础上,武月创龙洄剑法,兰苓创龙游剑法,一刚一柔,皆令世人叹佩,而在武艺上武月更胜一筹。掌门对两姊妹素来放心,却恐二人声名太盛。
白龙派的第十五代掌门已年近古稀,而下一任掌门还未有定夺。他环视门下弟子,但觉兰苓稳重过人又不似年长者保守迂腐,对人事一针见血,素有谋略,只担忧她年纪太轻,难以服众。自上一任尊长逝世后,白龙之力已有三十年无人继承,掌门无一日不忧心白龙派从此失却凭依,而恰在此时,石壁中的白龙选中了下一任的依附。
武月跟随着掌门一路坎坷行跃,在白龙山深处的岩穴中步步前行。石洞中漆黑如夜,而水潭那侧的岩壁却发出隐隐幽光,一条银色的巨龙正在青色的岩壁内腾跃游走,明明只是一道光影,却散发出庞然壮伟的气势,令人崇敬而不令人畏惧。
武月望着壁间的龙影,双眼闪闪发光:“这就是守护了白龙山三百年的神灵吗?”
“白龙原本是上古的神物,因为天地的变更而被这块石壁幽囚了一缕魂魄。白龙派的开山掌门与白龙订立了契约,令白龙附身其上,使白龙暂时摆脱被困于石壁的命运,而他则可照意愿运用白龙的力量,由此开创了白龙派的尊长制度。历代尊长都是武艺至高之人,但每人所能运用的白龙之力各有高低,这就要看白龙赋予力量的意愿了。”
“一个魂魄由此进入自己的躯体,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白龙除却同感所依附之人经历的所有事情,还能感到依附之人的内心。被依附者同样能感受到白龙的情绪,白龙与人相比,只是不能言语罢了。白龙与依附者,就像是两个相融的魂魄。”
“两个相融的魂魄……”
武月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温暖,她朝着囚禁白龙的石壁一步步走去,石壁中的白龙同样看见了她,它不再飞腾矫游,每一片龙鳞都收敛安静,静默地望着武月走来。
武月迈向潭水,却没有陷入水中。一道幽光从石壁延伸而出,令武月踏着水面如履平地。武月朝着白龙迈进,她不似白龙山的其他女孩子那般喜好幻想,却感到自己已在梦中见过了白龙无数次,否则怎会对白龙的每一弯指爪、每一寸龙鳞都直觉一般的熟悉。
白龙的双眼同梦中一样,是琥珀般绚丽的金,却带着梦里没有的苍凉与哀伤。白龙的眼神是哀伤的,那样毫无保留的视线,像是已和她相识了无数的岁月。
白龙莫名的悲伤令武月心里忽的一阵难受。她将右手掌心附上石壁,庞然的力量便如银色的洪水般涌入百骸之中。魂魄深处的角落忽然满溢出一股巨力,顺着血脉充满身躯。那是白龙的力量,那是涌动于心间的、白龙的魂魄。
在这奇异的结合之中,武月未预料的听见深处的一声悲叹,透过这一瞬而逝的声音,武月仿佛能看见白龙眼中的哀伤。白龙,你为何叹气?你是为谁而悲伤?然而白龙无法用言语回答,唯有银色的力量在她的血脉中静静流淌。
尊长一职在闲置三十年后终于得到继任,因为得到尊长的全力相助,兰苓便被正式确立为下一任掌门。而掌门恰在古稀大寿前安详离世,红喜一夜变为白事。丧事已毕,年仅十五的兰苓继位为第十六代掌门,在尊长武月的支持下,全权治理白龙派一切事务。兰苓对修习的武艺加以增删,重新安排每日的功课,完善门规,打理财务,虽年仅及笄,担任掌门却卓有建树。
武月不善于权谋心智,仍是一心钻研武艺,行侠四方。因武月侠肝热胆、武艺精湛,更有白龙之力,能为人所不能为,为人所不敢为,其声明远扬,海内旦又棘手难成的义事,皆往白龙山寻武月相求,武月亦概不推谢。那一日有使者自万里外的北域拜往白龙山,求请武月为北域之民铲除屠戮百姓的妖兽。武月当即允诺前往,九日之后方才抵达。她依照民众指引进入北山妖兽出没之地,不肯放过秋毫线索,却一连三日也未寻得妖兽踪迹。
第三日的夜晚,武月望着天心的明月夜不成眠。她未料到此次竟会花费这样多的时间,而她十年来对那名白衣女子的嘱托仍不敢忘却。那只锦囊在她的怀中放了十年,她无数次忍不住想要拆开,却担心其中藏着传说中能为害一方的妖术,又担忧白衣女子若是好意,恐胡乱开启便无效用,而将锦囊丝毫未动的封存了十载春秋。明日便是“十年后的今日”,如今的掌门便是兰苓,武月虽不信鬼怪邪说,一旦事关兰苓便多出了一百个心眼,白衣女令她留在兰苓身边,虽未说明是何原因,武月却担心明日兰苓将有不测。十年前的一句言语,将武月纠缠得辗转难安。
此刻的武月虽欲得归,然而万里之遥,纵使日夜兼程,也非七日不可以返。她安慰自己兰苓的武功绝非等闲,除去最一流的高手,在武林之中无人可敌,更输不了心计。
“白龙,我还是无法安心。或许是心理效用,我总感到有什么会发生。”月光透过枝叶散落在武月的脸庞。“我听说上古的神龙能够日行万里,你一定能够带我回去!”
武月感到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正在不安纠结,终究无法回绝她诚挚的深情。白龙终于同意的时候,武月分明感到了它的叹息。
你为何会有这样多的叹息?没有人能够回答。
树影斑驳中,武月穿透月光,直跃而下,银色的光芒包裹了她的身躯,乘着风势,朝着东方的日出之处横飞而去。坚实的大地在她身下化为飞逝的光影,她仿佛化为了月光,化为了风。这就是飞翔的感觉,武月是飞翔过的第一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人。玉龙堂记载了历代尊长借助白龙使用的奇能异力,却没有一人有过御风飞行的经历。昔日的神龙原来是这般逍遥自由,这样骄傲不羁的生灵为何竟会陨落,而被囚于石壁之中?
武月翱翔于破晓的光芒,待旭日升起,白龙便召出浮云遮掩去武月的行迹。令武月策马七日的路途,在白龙御风之下,不过一昼夜便已到达。武月因为要暗中保护的缘故,并不将回来的消息透露给白龙山的门人。她一路飞檐掠木,悄悄潜入兰苓的修行之处。
白龙派的掌门和尊长都有自己独自的修行场所,门人弟子未经允许不得擅入。高手的修行多为隐秘,武月虽知道兰苓修行的地点,却从没有去过。那是在一座山洞之中,武月一入洞口便感到胸口微微不适,疑惑着兰苓如何会选择如此气闷之地。洞中黑暗无光,武月凭借着白龙夜视的目力仍能轻松地寻得路径。
越往深处,武月就越觉得不对,不适感愈发鲜明,清晰得如夜探荒坟般的毛骨悚然。那种气息不仅仅是冰冷,更是直达内心的黑暗。
武月的心窍都已结在一起。这样恶寒的气息里,苓师妹只怕凶多吉少。苓师妹,为何还不见苓师妹?
正当武月急欲开口相呼,曲折的路径终于通向了一间宽阔的石室,兰苓一身白衣,正背对她朝着石壁站立。
武月稍稍松了口气,眉间却又添了一层凝重。她感到兰苓所对的那面石壁,即是这晦暗的源头。石壁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似有什么在石壁之中游离。武月凝着双目,石壁上出现了一道黑影,像从远处而来般由模糊到清晰,武月看清了它长硕的身躯,和猛兽的鳞爪。她猛地攥住了胸口:那是一条龙,一条墨色的巨龙。
武月的视野因为镇静而更加清晰,只见黑龙在石壁内绕着兰苓徘徊,紫色的双目闪烁着阴冷而贪婪的神色。武月这才看清兰苓并非立于地面,而是站在石壁前的潭水之上,凝聚于水面的黑影正支撑着她的身躯。
兰苓忽然挽起左侧的衣袖,衣袖下的左臂缠满了纱布。她解开其中的一截,露出刚刚愈合的一道伤口。她的右手自腰间抽出长剑,剑刃沿着旧伤口,划出一道血流。
武月心里晃过一阵疼痛,紧紧咬住了牙关。
鲜血顺着莹白的手臂流淌而下,一滴滴落入水中。血滴并没有在水中散去,而朝着石壁流去,消失在水与石壁的交接处,石壁内的黑龙则舞动身躯,畅饮血流。
“苓师妹,”武月再也忍不住,从隐蔽处一跃而出,“你这是做什么?”
“月师姊?”兰苓不可思议的望向武月,却又很快收敛了震惊的神情,“师姊为何会在这里?”
即使是被揭穿了秘密,兰苓也绝不会不知所措。武月素来欣赏她临危不乱的镇定,而兰苓此刻的冷静却让她觉得不悦。
“我为何在此并不重要,”武月一步步朝前踏近,“重要的是你为何要以鲜血喂养石壁中的黑龙?”
兰苓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武月眼中不加掩饰的震怒,淡然说道:“当然是与月师姊寄寓白龙同样的缘由。”
“白龙乃是白龙派世代相传的力量,白龙虽已历万古,却是纯净的魂魄。这条黑龙气息混沌,又是何由来?”
武月虽不善言辞,却绝非言语所能糊弄。对着武月的满脸坚决,兰苓放弃了拐弯抹角的打算。
“有白龙自然就有黑龙,正如两仪相依,阴阳相成。月师姊大概发觉了,这座石室便与白龙洞穴的方位相对。白龙与黑龙同为上古的神物,而被幽囚于一块巨石的阴阳两面。白龙派的开山掌门当年不用黑龙之力,隐瞒了黑龙的存在,却又将黑龙的线索留在了玉龙堂的《周易》之中。我以血喂养黑龙,正如宗师当年以血喂养白龙一样,是订立契约的前提。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他当年未竟的事业。”
“宗师昔日不用黑龙是有道理的,便是草木也能感受到这里阴邪不详的气息。”武月的双眼盯向她,“你为何要贪恋黑龙的力量?难道白龙之力还不足以令白龙派屹立武林吗?”
兰苓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当她微笑之时,那张温柔的容颜举世无双,然而在这美丽的笑意里,却含着嘲讽与不甘的神情。
“月师姊只想着令白龙派屹立武林,所以师姊不是掌门而是尊长。白龙派三百年来与世无争,是因为历代的尊长皆淡泊名利,然而历代的掌门,哪一个不想令白龙派威震海内,称霸武林?白龙只会选择耿直之人继承力量,因此历代的掌门唯有在尊长的强势下墨守成规,举足不前。而黑龙却愿意与我订立契约,将力量赋予掌门之人,白龙派三百年来得雄心夙愿,皆在我辈!”
兰苓的神色比周遭的气息更令武月感到不适,她凛然说道:“武林之中门派百立,本是情形使然。所谓统一门派,称霸武林,必然要在江湖之中掀起腥风血雨!白龙派百年立派的宗旨,便是要阻止这样的不义之事,岂可自堕落而行之?苓师妹,你莫要再执迷不悟!莫要让师父在九泉之下寒心!”
兰苓嘴角的笑意如崩裂一般的扭曲,眼中露出鄙夷与疯狂的神情:“月师姊不愧为尊长,三句之中不离道义!寒心?你可知道你如今的做法才是令师父寒心!妄你跟随师父十数年,难道竟以为师父是那等无所作为的庸碌之徒?若非师父将《周易》里藏有暗页这件事透露给我,玉龙堂藏书万册,我此生难道还能找到此处?师父临终前嘱咐我继承历代掌门统一中原的夙愿,我所舍生忘死的,难道不是师父的遗志?”
武月的心中似有什么忽然摔得粉碎,她茫然看着兰苓,喃喃说道:“不会的,师父他素来比谁都善良,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兰苓此刻已不复昔日温润,盼目杏眼之中半是轻蔑半是怜悯:“师姊果然还是太天真。我成为掌门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天真,然而江湖纷杂,非强者不立,非霸者不王。义有大小,舍鱼而取熊掌,若能使众派合一,武林安定,大行何顾细谨,纵有流血牺牲,亦不掩千古功绩!执迷不悟?师姊才是真正的执迷不悟!”
武月凝视着兰苓冰冷妖异的神色,逐渐从震动之中恢复了冷静:“未曾注意到你这一年来的变化,是我的过错。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有将你捆回去,直至你恢复初心,就算要为此背负谋逆的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兰苓望着武月轻声叹息,露出的却是分明冷笑的神情:“月师姊料定我对你毫无还手之力,才敢决定如此行事。我本不欲取师姊的性命,但为了我派前程,如今也不得不有所牺牲了。”
兰苓一剑挑开左臂的层层纱布,横剑向玉臂划去,割开一道六寸长的血口,鲜血涌出伤口,纷纷坠入水中。饱饮鲜血的黑龙在石壁中疯狂躁动,它盘旋着庞然的身躯,深紫的眼中燃烧着激烈的欲望。
武月已朝着兰苓奔去,石室中却忽的地动山摇,飞舞的黑龙霎时破壁而出,石壁上的阴影化为强大的巨力,狂奔着涌入兰苓的身躯之中。
武月惊骇地望着兰苓被一团阴冷的黑气所包裹,左臂上的伤口在黑气的缠绕中愈合无瑕。兰苓的眼中闪过一道紫光,在愈发冷冽得笑意中,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月师姊,承让了。”
语音方毕,银白的剑光便已横披而来,武月本能的侧身躲避,仍被剑锋削去了一缕长发。武月向后跃出数尺,起落里已抽出腰间的佩剑。银色的光芒自周身而上,包裹了武月的每一寸肌肤,直抵剑端的锋芒。
两剑相合,如山之崩、地之裂,如风云突起、昼夜暂变。这是黑龙与白龙的对决,是龙游剑法与龙洄剑法的交战。兰苓与武月所持的长剑,一名龙渊,一名玉龙,一为高洁,一为忠义,一是掌门相传,一是尊长延佩。两柄剑三百年来共同守住了白龙派的基业,却在今日针锋相对,一剑斩断了历代掌门与尊长间或真或伪的情谊,揭开了世代以来隐忍的幽怨。
兰苓攻势狠利,武月却十守一攻。她已无心去想昔日的手足而今拼死相博是何等的悲哀,她不愿伤害兰苓,也绝不愿因此战败。她一面挥剑一面思索着将黑龙逼出兰苓身体的方法,然而她对此的知识全然空白,而黑龙若与白龙相似,则唯有在依附者死后才会重回石壁之中。
双剑交锋之上,是白龙与黑龙的恶战。两道龙形的巨力腾跃而起,在上空纠斗厮杀,撕裂的伤口纷纷坠落鳞甲。身负神龙之力的二人身形如电,此地因是幽囚了上古神物的监牢而避免沦为废墟,此刻任意的一剑便足以裂地削山。
这亦是剑法之上的生死对决。龙洄剑法锐利刚健,龙游剑法却恰恰以柔克刚。武月虽剑势奋烈却不如兰苓柔婉善变,百回之后,身上便不由添了细狭的创伤。兰苓趁势穷追奋进,一剑堪堪擦着武月的脸颊掠过。
“月师姊,你的剑术平日虽胜我一筹,若拼生死,刚者未必能胜过柔。”
武月握着长剑,忽感到一阵涩寒。她杀伐无数,手中的玉龙早已遍饮腥血,她早以为自己无论面对何等情形都不会动摇决心,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要与兰苓为敌。她已数次看穿兰苓的破绽,却都不忍趁此下手。她知道兰苓必定会利用她的心软,自嘲的扬了扬嘴角,可即便如此,她仍下不了手。
无坚不摧的武月,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荒唐与软弱。
不杀兰苓,就会被兰苓所杀。
两柄长剑激烈相交,武月的防守即便严密如网也依然有疏,兰苓趁着她不慎露出的破绽,一剑刺入了她的左肩。
灼热的鲜血自肩头喷溅而出,武月急欲后撤,然而一团黑气已顺着插在肩头的剑刃缠上她的身躯,兰苓并不拔剑,而左手忽握住了一把短刀,直贯向武月的心口。
或许是身在黑龙地盘的原因,白龙虽不至于落败,却始终被黑龙压在下风。虽然如此,它却不忘关心武月的情形。在此危急之时,白龙硬抗下黑龙的撕咬,而举起前爪朝着兰苓狠命拍去。兰苓的短刀刚触到武月的衣襟,便被白龙的来势逼得撤离,在黑龙的帮助下总算侥幸逃脱。重创中的白龙发出一声高啸,脊背上已被撕扯去一道皮肉。
“白龙!”武月注视着白龙触目的伤口,心中升起无数对自己的憎恨和对白龙的愧疚。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挣扎着不知是否应该听清。这时一个青色的物什从武月被短刀划破的衣襟里掉落——那是一只锦囊,是白衣女子十年之前交给她的锦囊。
白衣女子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你若在那时遇见难以取舍的选择,便将这锦囊打开。”
十年来被定义为可疑之物的锦囊,此时却被武月如救命稻草般,颤抖着攥在手中。她一把扯开着封印了十年的秘密,只见一张字条从中飘落:
“杀了苓师妹。”
纸上的话语与耳边的声音重合为一,看到字条的那一刻,武月已断尽了一切犹豫。不顾肩头的伤口,她以前所未有的几乎虔诚的认真持剑而起,周身的气势凛然而变,毫不迟疑的发起了猛攻,逼得兰苓不得不向守势退缩。
那张字条上的每一道笔划她都不会认错——那是她自己所写的字迹。
玉龙的进攻如电若风,强压得龙渊唯有狼狈而动。兰苓的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青,神情里却是惊讶多于恐惧。
“这怎么可能……”
“苓师妹,”武月的剑刃擦着兰苓的脖颈而过,“你方才拼生死的确略胜于我,但前提是我还未认真。”
柔者可以克刚,然而剑法中的刚并非顽石或巨木,既可是洪水,亦可是狂风。武艺的至高境界,是阴阳并举,刚柔并济,将学武的真谛融会贯通。龙洄剑法虽没有龙游剑法的曲折,却足以令龙游的曲折尽为无用。
武月听着白龙的吼声渐低,双眼闪过一道金光,更加紧了攻势。武月连出数剑,宛如落星流虹,兰苓挡住了两剑,却再无力防住第三剑,而被一剑贯穿了胸口。
厮杀正盛的黑龙忽的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庞大的身躯随之消散而去,而又化为石壁之中不甘徘徊的阴影。白龙终于倒下了重伤的身躯,而让形体渐渐返回武月的体内。
染血的长剑铿然落地,武月胸中的激昂战意随之消散殆尽。兰苓的伤口寂然漫溢出一滩血泊,将白衣浸透殷殷血红。兰苓眼中褪去了狂郁之气,武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苓师妹……”
武月早已料到了,无论杀或不杀兰苓,她都必然会后悔,然而亲手杀死兰苓,却比被兰苓亲手杀死痛苦得多。
兰苓吃力的回握武月的手,费劲的露出一丝笑容,那样的美丽而脆弱,如同将散的烟火。
“月师姊,”她的声音因虚弱而仿佛飘忽,“那条黑龙能蛊惑人心,尽管如此,我仍然渴求着驾驭它的力量。我好恨,恨我不能让白龙派数百年来的夙愿得偿。但我好高兴,最后死的是我,而不是你。”
如雨的眼泪从半空纷纷落在兰苓的脸上,却阻止不了她缓缓垂下湿润的睫毛。
“师妹!苓师妹!阿苓!”
怀中的少女熄灭了最后一丝气息,武月声嘶力竭的唤着她儿时的称谓,却再没有人会微笑着抬起头,应一声:“月姊姊。”
武月浑身的热血霎时冻结,眼中的世界似在旋转、在崩裂,坠向无穷无尽的深渊。有千百声音在她耳畔雷鸣般的叫嚣,她似乎听见无数的自己在同一刻时间里哭泣悲号。有什么要从空白的头脑里迸出,撞击得武月头疼欲裂。她的意识在这仿佛搏斗的激烈中,最终陷入了沉寂的黑暗。
昏迷的武月未能听见白龙的叹息。银色的巨龙从她的身躯里跃出,银色的光芒细致的将她的周身缠绕。白龙此时唯一能做的,是将武月带离此地。
白龙背负着武月飞上万里高空,越过群山万水,降落在北山的苍林之中。不远处随风飘来一股煞气,赤目金额的巨虎追寻着血腥,朝着昏迷的武月咆哮而来。银色的巨龙腾跃而上,一口咬断了猛虎的咽喉。
那是仿佛从泥淖中挣脱的、窒息的疲惫。少女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浑身是大大小小的损伤,长发也被削去了一缕,肩头更有一处贯穿了的重创。武月抬起莫名酸涩的眼睛,顺着手中浴血的剑刃望向倒地而死的巨兽,费力的填补着记忆中的空白。
该死的失忆!
武月摇摇头甩去心中的异样,如果不是因为身负神力,方才我恐怕早已丧命了。
“多谢你了,白龙。”
少女的微笑真诚得毫无杂质,风中传来不知是谁的亘古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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