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中午给我打来电话,我手头正忙,想着许是唠家常,挂断他打算待会儿回过去。过了一会儿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场,他便平静的说:“姑奶奶去了。”我一愣,嘴里连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心酸和难受一下涌上来,呛得我出不了声。大概聊了下具体,便匆匆挂了电话,掩饰自己的哭腔,也掩饰距离的远望。
爸爸说的姑奶奶,我喊作婆婆,其实是妈妈这边的老人。准确的说,是我外婆的亲姑妈,为了我妈他们四个姐妹兄弟多一口饭吃,用工分换粮,操持家内家外,一身未嫁,只收养了个女儿,勤劳辛苦平静的走完了一生,享年98岁。
也许是年龄差实在是太大了,又或许是质朴的老人相较于更为热情和利落的外婆来说,我对外婆的感情和记忆要深厚丰富得多,但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婆婆的身影组合在我二十多年的成长岁月里。
在我印象中,那还是在妈妈老家的那个农村小院里,每天早起,我坐在那,腿一晃一晃的等外婆给我洗脸刷牙,婆婆就坐在另外一把靠背的小竹椅上梳头,日复一日,从梳头开始她的新一天。迎着微微的阳光,间杂着几声村落小鸟的啼叫,她首先将头顶上的毛线帽子取下,再取下包住她长发的黑网兜,一圈圈一转转,将绕成一个团的发丝分散,一头银发,披在身后。她再拿着那种老式的塑料梳子,就是一头齿细一点,另一头粗一些间隔大一些的一把红梳子,有条不紊的抓着发,一缕缕,从头皮梳到发梢,一只手移动梳子,另一只则抚平发丝。最后将全部梳好的头发像是刚才拆下来的那种样式,再一圈圈一转转的绕上去,戴上黑网兜,线帽子。看着婆婆梳头,有时候其实是一种享受,也是一个短发小女孩对成为长发女人的一种好奇,一种隐隐的期待,又是一种不愿:我要是长头发,才不要成为银白色!
婆婆也会带着我和哥哥玩,在外婆忙着去干农活或是做饭的时候,但是这种玩,就是我俩小的在前面疯跑打闹,或是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把床上的被子枕头搞得七拱八翘之时,她一边追着喊着怕我们摔,一边笑着拉着我们,制止我们的破坏行动。
再大一点,好像就是外婆和婆婆住到了竹篙的街上,这一段印象不深,只记得到我家的狗点点被丢到这,还有我第一次进男厕所也是在这。对了,这里还有最后一段关于外婆神奇的薄荷糖玻璃罐子的记忆,它是我和我哥去外婆家最大的吸引力。
再然后是到了实验小学对面的那个房子里,外婆和婆婆住在姨妈家,这样细数想来,她们俩姑侄一起住了大半辈子,更长远来说,应该是八十多年(因为外婆80多岁了)。我去得频繁,待得时间也不短,但更多的回忆都是和外婆在一起的。因为也许是婆婆的年纪更大一些,她对我们任何后辈和亲人都是一样的热情和爱护,但是这种爱护,质朴的老人没有更多的语言和话题能使我们对接得到。我们能知道和感受的,便是一进门她对我们的亲切招呼:“李海月,来得早呀!”、“老三,来得早呀!”……带着老家的乡音,带着老人一直以来熟悉的声线,带着一段时日未见的想念,带着怕怠慢来人的小心。互相问好之后,她便坐在一旁,不再言语,只偶尔和外婆讲几句,又归于沉默。
接着是她们住到了平安桥那边的房子里,和我的姑奶住在一起,姑奶是婆婆收养的女儿,前些年摆着小摊做生意,也是非常辛苦和勤劳的一位长辈。住进这儿,一是因为婆婆有了轻微的老年痴呆,时常半夜喊叫,住小区里有扰民风险,没有办法才在这平租房来,影响和投诉少一点;二是因为姑奶想尽些孝,她是婆婆的女儿,在母亲的喊叫声里,时常有对姑奶的思念和担忧,接婆婆到身边,姑奶才能安心一些。那时我正值高二高三,去的时间不多,每次一去都是外婆买冒鸭子,姑奶买卤肉招待,我和哥哥还有姨妈我妈,邓叔叔,在这里得吃了多少顿饭呀。婆婆这个时期,反而话多了一些,不过都不是对我们说,而是对自己说,一会儿是敌人来了,让我们快跑,一会儿是对着房顶边上叫一些已经去世亲人的名字,常惊得我们一跳。但这个时期她的身体依然是稳健的,饭量也保持着农家人的习惯。不过婆婆一直是偏娇小和精瘦一些的这类老人。
再然后便是外婆和婆婆回到了竹篙老家的搬迁房去,这是近几年的事。这段时期婆婆要更糊涂了一些,有可能是更加的年迈,也有可能是回到了家乡更为亲切,还有可能是小区里或多或少还有些往日的街坊、亲人,勾起了她对过去的回忆。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我回去的次数太少了,常年在外读书,放假待在家里时间也不长,更难以启齿和令我深深自责的,是埋怨老家不好玩呀,不方便呀之类的借口。唉…婆婆出门的机会和时间应该也不多,一是因为年纪太大,上下楼确实有不方便之处,二是晚上经常吵夜白天则用来睡觉,亲友们陪伴她、看望她都是坐到家里去,少有让老人一上一下的折腾。
我们都以为婆婆能活到100岁,因为她身体真的很硬朗,除了意识有些时候会混乱,但除了衰老,真的少有病痛。“但是”,我们都知道,“但是”表转折,在文中一出现,那么重点都在它之后。但是,婆婆在七月的一天半夜起来走走念念,摔在了地上,起不来喊不出,等发现送医,才知是摔断了腿,且是粉碎性骨折和错位。这般高龄,没有医生敢为她做手术,只能开止疼药和慢慢恢复的药物,减轻她的痛苦。平日里,我们被小刀不小心划一个口,疼痛感都会通过感知部位清晰的传入大脑,更何况是断骨之痛?错位之疼?婆婆躺在床上的呻吟,喊痛声,让姨妈、外婆和妈妈揪住了心,却也无能无力。只能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减轻她的难受。
还记得回家第一次去看望她,外婆高声告诉她:“老菩萨,睁开眼睛来看看,李海月来了,海月回来了,你看一看!”婆婆嘴巴张动着,说:“李海月来了啊!”一如既往的属于婆婆的声线,可是她眼皮耷拉着,无法睁开眼。过了一会儿,大人们都在外面忙着,婆婆喊着:“谁能拉我一下!”我跑过去,按着她的话,第一次也是唯二次把她拉起来,她又朦朦胧胧的喊道:“我要上厕所!”,我这把她抱着,就不知该如何操作了,因为她腿断了使不上力,我拖着她的全部重量,婆婆在我怀里就是一小孩的面积,她又摸摸索索的想要下来,我卡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是外婆赶来,拖着她坐在了便椅上。再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被称作我妈妈的舅公?还是小爷爷?的亲戚们来了,看了看婆婆,说就这几天怕是不行了。他们对着婆婆耳语,让她放心的去,别担心和挂念我们,婆婆轻声说:“我放不下彭玉茹(外婆的名字)……”,外婆在一旁红了眼。
第二次回去,也就是隔了一周左右,这一次去,婆婆竟然还有很多好转,让我和姨妈都很高兴,她不仅能睁开眼,坐了起来之后还能自己左边挪一挪,右边动一动活动身体。现在想来,怕是他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再看一眼小辈们,再听一次外婆对她的唠叨;又或许,是她在努力的争取自己的生命,一秒秒,一分分的延长着,尽力的再多呼吸几口这个活了一辈子地方的空气也是好的。
九十八年是多么的长呀,是跨越近一个世纪的时空。大的来看,婆婆这一生经历的至少是清末、民国、军阀、抗日和迎来新中国成立,又接着是大跃进、公社、文革、开放和新时期,可是婆婆只是一位普通的温暖的慈祥的,内陆一个小乡村的老人,她所踏出的距离,许是连家乡的县城都没有出过,她能时认的大字怕是一个也没有。我甚至连她完整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是姓彭,因为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有了记忆后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喊出的第一口,便是:“婆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称呼。可是,你能说她很渺小吗?不,我认为不是。她虽平凡简单,但是依靠劳动,勤勉艰辛,挣粮养家;她虽大字不识,可一门四子,在穷苦偏僻的乡村,培养出两位大学生;她虽足迹不深,可是我们这些后代,踏出的足迹和对社会做出的贡献,哪一样不是基于她,才延绵开来的呢?她也并未吃过多少山珍海味,没有穿过多少绸缎皮袄,经历过饥寒交迫岁月的人,就算后来后辈尽孝,她也节俭朴素,低调为人。乃至最后快临去之时,心心念念的,也是乡间最为普通的一碗红苕稀饭,在身体硬朗之时,最大的消遣也是家里来客后,斟满的一杯小酒。
许是我和婆婆只有一张合照,夹在相册之中。照片上的她好像是穿着蓝色的一身布衣,头戴一顶深红色的线帽,而我还是三四岁的一名顽童,白白嫩嫩的夹在她身边。她是轻轻笑着的,想必若是她来总结自己的这一生,她也会用一个笑来陈诉所有的苦难和疼痛,勉励我们后人:用坚强和笑容来面对生活!
还想起一件事,婆婆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裹了小脚的女人。在她还是个女孩之时,她的母亲肯定也告诫着她:得裹紧小脚,不然没人要!她肯定也是在懵懂的一些时光里,期待和憧憬着自己的另一半,长着什么样,气力大不大,对她好不好,又或是能有几个仔,哪一个像她,哪一个像她当家的呢?后来又是因为发生了多少的事,不得已放弃了这些念想,守了自己一辈子呢?好在她养大的几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好样的,每一个对她都涌泉相报,尽善尽美。婆婆一定是开心和知足的吧。
昨天是农历的鬼节,是去世的亲人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日子,婆婆是今天上午走的。都说将去之人能和亡灵说话,难道是那边的亲人告诉了婆婆,那边是有着比我们现在的生活更好的日子吗?还是婆婆还看见了她更为想念的一些人,有可能是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的好友,这也未尝不知。我但愿是这样的吧,不然,依照婆婆仁慈宽厚的性子,怎能舍下我们这么多后辈对她的挂念,怎能舍下陪伴了她大半个世纪的外婆呢?又怎能狠心见我们涕泗横流,悲痛无声呢?我但愿是这样的吧,去了那边,再也没有疼痛,再也没有悲伤,又会是一个更加平和安详的地方。逝者已逝,无限悲哀。生者在今,尤盼家族万康。
婆婆呐,您安心的、慢慢的去吧,我们儿孙后辈早已记牢您的言行教诲!为她摆渡之人哟,请您一定好好关照这位老人,将她领至彭家、肖家两家之位,莫让她多走了路,耽误了与她想念的亲人们团聚!婆婆呐,海月之愿,便是记牢您的模样,传承您的精神,记住您的爱护,遥寄对您的念想!海月之悔,却是没能多了解您一些,没能为您多添一碗饭,奉上一杯水,也没能多和您念叨几句话!请您原谅我呀,往后日子,我会更多的陪伴外婆,照顾她,给她剪脚指甲,和她散步话时光!婆婆呐,海月一拜,送您这一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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