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散,酒醒,沉香袅袅,长夜寂寂。等不来那挑喜帕的人,她自己偷偷的掀开一角,只见满室大红幔帐和成对的金黄物什。
烛泪淋漓成了小山,而红烛燃烧的姿态也像山一样。一阵风来,又宛如飞蛾。再静下来时,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鹰,红红的火焰变成了那尖尖的喙,啄碎了满室的旖旎,啄破了她那颗满怀期待的心。
她向书房的光亮走去。那个人,颓唐的伏在书案上,满案宣纸凌乱杂陈。
原来在做学问啊。
早年父亲在世时,她常随父亲南北奔波,途中就听说过他,连中乡试会试,却在殿试前夕卧病衍期,以19岁的年龄,编出了囊括138种经解的《通志堂经解》,多达1800多卷!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夫君的模样:乌衣门第的公子,文武双全的少年,该如朗月疏星一般,有着磊落的光华,和不羁的狂傲。
却冷不防看到了如此清俊而忧伤的侧脸。她的心微微酸涩,这是人前光华万千的天子骄子啊。
她轻轻的走过去,却看到了一桌的心事,满纸的荒凉。
他的字,如微风过沧海,如轻云遮碧空,丰艳流畅,摇曳多姿,原来他喜欢褚遂良。
她看了镂花胡木窗子里隐隐的蛾眉月,又看了墨迹未干的《减字木兰花新月》“莫教星替 ,守取团圆终必遂”
原来,他要守着一份承诺,和心底的那份爱,不愿让任何新人代替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她卸下了满身的环佩玉钗,轻轻地坐了下来,细细地读起了他和那个女子的往事。
“正是辘轳金井, 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 ,心事眼波难定 。”
那该是暮春时节吧,桃花乱落如红雨。在这花雨中,眼波相牵了。
那一瞬间的花火,如韩冬郎所说的,“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
这么巧,听说他的小名也是冬郎。也许我们相遇的太晚了,她轻轻折起这一阕《如梦令》。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也许是有约,也许是等待多日的偶遇,总之他们相逢了。
在那个女子的衣香即将裹挟着那纤柔的身姿盈盈而过时,他情难自禁的轻轻的捉住了她的手,又迅速的放开。
她当然要害羞的跑开。可是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生怕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份唐突,所以她远远的,站在阶前回望,虽无言语,却含情脉脉。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她将这阙《落花时》整齐的叠放好。
“昨夜个人曾有约 ,严城玉漏三更。”他们开始偷偷的约会了,可是,只待到人静鼠窥灯时,那个女子还是没有来。
小阑干外,护花铃在风中摇摆,一如他忐忑不定的心。
“不要担心,她不是对你无情,她只是受到了阻碍”她轻轻说。
再一次相约,那个女子挣脱了阻碍,偷偷跑了出来。
“风波狭路倍怜卿。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懵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她不由想起了“奴为出来难 ,教郎恣意怜”的香艳,微微撇了下嘴。这是我的夫君啊。
这时,伏案的人似要醒来,他的眉心的惆怅开始堆积,眉距稍稍聚拢了一点。
她惊惶的放下手中那阕约会的《浣溪沙》,正要逃离。他好看的眉却又突然舒展开来,只把脸转了一个方向,又睡了。
再往下看时,才知道他的欢乐是如此短暂。
“昏鸦尽, 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满天飞絮,百尺游丝,梅花落尽。这是相逢那年的暮春,还是次年的暮春呢?她无法猜测。
她看不见他的心,却仿佛看见了烧成灰烬的心字篆香,不仅成灰,而且冷了,再一阵风吹过,就散了,无痕。
“没有心了吗?”,摩挲这首《望江南》,她的心却开始隐约的疼了。那个女子去了哪里呢?
她看到了一首五言诗“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
原来“莫教星替”这四个字,不仅是他对自己的恪守,更也是他对那个女子忘情的担忧。
上林,那朵素雅的小花儿,也许入了皇宫吧?
也许,她正慵懒的斜倚在凤纹的软塌上,安详而贵态,举手间尽是钟鸣鼎食里浸淫出来的奢华。
时间久远,他害怕,那个女子忘了他。他又希望那个女子忘了他,这样她才能在那个深宫里活下去。
可是那个女子终究做不到,再相逢时,依然情难断。
“曲阑深处重相见 ,匀泪偎人颤。 凄凉别后两应同 ,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 山枕檀痕涴 。忆来何事最销魂 ?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
还是初见时候的那个回廊,那个曲阑,那个女子粉泪婆娑,他无可奈何。
注定是这样了,每清风朗月,则倍思君。可是又能怎样,注定了两处沉吟,注定了泪渥山枕。
每个人的记忆,都有沼泽,一旦陷入,便只有无力的等着耽溺沉沦。
而他记忆的沼泽,也许是那件他亲手为她用折枝法画的罗裙。
看,曲折匍匐的枝丫,是他百转的柔情。含苞待放的红蕊,是他没能说出口的涟漪。
当那个女子穿上它时,摇曳生姿的不知道是这花枝,还是这人儿,只好两个,比并看了。满眼惊艳,满心甜蜜。
而一段感情,来的时候,曾经带给你多少欢乐,当它离开的时候,就会把这份欢乐无限放大后,变成悲哀的回忆,围剿你。
“我以后,不要要穿折枝法的裙子吧。”她默默拿起了下一首重逢的词。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 人似当时否 ?”其实问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已不似当时了。
“时节薄寒人病酒 ,铲地梨花, 彻夜东风瘦”东风不止把花儿吹开,也把花儿吹落。
那时候,梨花在枝头隔破明月,而今夜,空余满地梨花雪。
可却偏偏还要问她,是否已经教星替了。纵使不替,我这轮月亮,还能照着你的妆奁吗,宫闱深深,天威不可冒犯。不能了。
今生缘,愿结来生里。一夜之间,他似乎又沧桑了许多,虽然才20岁。
“花丛冷眼 。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混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从今后,他眼中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就像被宋康王夺去了爱侣的韩凭一般,他愿意双双殉情,死后双双化作相思树,枝枝叶叶痴缠,参差掩映,树上,还有鸳鸯,交颈悲鸣。
她心中一惊。竟是这般的绝望了吗。她惊讶他的才华,心疼他的坎坷,也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遇见他。
她将这点点滴滴的相思之字,拢得整整齐齐,搁在镇纸底下。
这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火光下,双眼空洞而迷离。
她猝不及防,束手无策,要逃离已经是不可能。
她只好柔柔的说“写的真好,我都帮你整理好了”看他还看着自己,一副醉梦之间的神态,她又浅浅问到“你,还好吗?”
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多久没有人问他了?
他于是抬眼仰望她。她虽然站着,却没有任何倨傲的神色,红红的烛火让她恬淡而专注的轮廓一片模糊而透明,她依然穿着繁复的红色嫁衣,看起来像一朵清秀的榆叶梅,如工笔画细致缱绻。
她没有惊怒,没有埋怨,她的眼里,有来不及藏好的不忍,迎着跳跃的火苗,苍茫的,泛起粼粼的光,像阳光洒在盐碱地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