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万州公交车事件微博伪纪实
2018年10月28日 事故发生前十分钟
我叫小雨,今年九岁了,刚刚和奶奶坐上公交车,今天是我第一次去上美术课,学校里的老师说我很有天赋,所以虽然不是特别喜欢画画,但还是很想去上课。
司机叔叔说我可以免车票,都怪奶奶总是压着我的头,明明我都一米二二了。奶奶刷了老年卡,拉着我坐到了最后一排。我看着窗外,车子摇摇晃晃的,我也摇摇晃晃的,过了一会我就觉得有点困了。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有人在吵架,我想站起来看看,被奶奶按了下去。奶奶摸着我的头发,手指颤抖得厉害。别怕,奶奶,别怕。妈妈说我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能保护好你。
我偷偷从座位椅背的缝隙之间望着前面,可是车子摇晃得更厉害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奶奶把我抱到她腿上,搂得我喘不上气来。可是这样我怎么能保护好你呢,奶奶?
突然,奶奶发出了一声短促嘶哑的惊叫,我的后背撞上了前排座椅的椅背,奶奶瞬间将我捞了回来,把我揉进她的怀里。
奶奶别怕,我保护你。
2018年10月28日 事故发生后四小时
“某报讯 今天(10月28日)上午,我市某桥发生重大交通事故。12时许,某报记者从当地应急办获悉,公交车坠江前曾与一小轿车发生碰撞,系一小轿车女车主驾车逆行导致,目前相关部门正全力搜救。”
我把车停在和女儿约定好的地方,打开了手机微博,等着今年二年级的女儿书法课下课。
与小轿车相撞?还逆行?这能忍?
我是一个拥有橙色“v”字标志的博主,粉丝都叫我“老赵”,不怕人笑话,可以说我的全部尊严都在这个微博里,我喜欢评论时事,从不顾忌大众的言论,永远坚持我觉得正确的想法。只有在微博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决策者,可以参与到这个世界里。微博里将近一亿的网友,总会有人赞同并且支持我的观点。
我向下翻着评论,女司机?高跟鞋?我感到胸膛里充着一股血气,那可是一车人的性命啊,一辆公交车能装下多少人呐。一旦想到女儿总要有一天独自坐上公交车,我似乎脸上都烧起了火,必须让全世界都关注这件事。
我立刻在微博上发表了一个问题:“女司机驾车逆行致公交坠江。对此你有什么看法?”我等不了,人们等不了,这个世界等不了。
看着提问下的回答越来越多,我恍惚间有种荡气回肠的气魄,一直提在嗓子眼儿里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爸爸!”,女儿上了车,我回过身去揉她一团糟的头发——早上还是干净整洁的小辫子——虽然爸爸一事无成碌碌无为,但你要知道爸爸是个英雄。
2018年10月28日 事故发生前两分钟
我叫丽丽,今天周末不上班,打算和家人一起去吃一顿火锅。我开车上了桥,上车前妈妈絮絮叨叨地讲着副驾驶有多危险,坐在了后座。这两年以来妈妈和我之间的话题就一个:催婚。我总觉得这个时代二十七岁还不算太老,还不希望被降价处理。
桥面上很空旷,我前面只有一辆车正在靠着外道行驶,我的正前方一辆车都没有。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此时已经开始讲起她老同学的出生时八斤重的孙子有多么强壮可爱。
这让我想起了我刚刚分手的男朋友,他总想让我放弃工作。我是985名校毕业的研究生,我拿着比他还高的工资,凭什么要我放弃工作?我的右脚从刹车移到了油门。
我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妈妈,我早就知道她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一个人把我送上大学的那个大女人了,仿佛是我的独立使她终于回归了她应有的温柔,并开始期待着一个救赎她退休生活的孩子。
我想象着妈妈有了一个外孙,她喂他吃饭,陪他捉迷藏,又把右脚移回了刹车。
从挂在后视镜上的行车记录仪上我看到对面来的公交车歪歪斜斜的游荡在桥面上,路过它的时候要开快一点,我想。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那辆公交车速度很快,径直穿过双实线,冲破防护栏,坠下了桥。等我终于踩下刹车时,车子已经开到了近前,我的前方只剩下一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红色轿车。我的车里也陷入前所未有的静谧。
我伏在方向盘上面对着黑漆漆的脚下,眼前一遍遍地回放着公交车冲下桥的三秒钟,眩晕感牵动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着疼。
我想,我可能再也不敢踩油门了。
2018年10月29日 事故发生后十三小时
我叫小刘,现在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玩手机,从凌晨忙到现在,这才刚刚打开手机。没办法,像我这种小导演,拉不到赞助商,也没有好剧本可以拍,三流演员倒是一抓一大把。只能抓紧时间拍完,在弹尽粮绝之前全部杀青。
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赌在了正在拍的这部戏,演员没有名气但颜值都不低,关键是剧本好,是一部小说改编,题材之前都没见过,我有预感,这次一定爆。
一整天除了早上的一碗豆浆以外什么都没吃,定了一份肯德基,付钱时看到了银行卡里4.35的余额。
连快餐都吃不起了。
我在大学毕业后这么久,曾无数次后悔当年口出狂言不再接受父母经济上的支持,现在是最深刻的一次。
明天还要付剧组成员的盒饭钱。
我打开微信向朋友借钱,自己都感叹动作的熟练。
“叮咚”“叮咚”“叮咚”他问了我很多话,我甚至没有脸面回复他。
朋友是个演员,不算太火,但总有戏拍,月收入大概是在一万上下浮动。我们是从大学传承下来的交情,同在学生会里,当时我还是个干部,他是我学弟。当年仗着家里给的生活费请过他吃饭,毕业以后前前后后大概是借过七八千了,除了一次彩票中奖还了两千,好像剩下的都一直拖到了现在。
想起第一次借钱时信誓旦旦的“月后就还”,第二次的“当做投资”。好像是欠的越多,越不在乎欠的多少了。
我不敢再看微信,退了出来,顺手打开了微博。悬在热搜上的第一条是:“某地一公交车坠江”。
白天我就听剧组有人讨论什么公交车的事儿,这么长时间居然还在热搜上,这事儿是要火啊。
刚刚网上传出来了一段公交车对面的车上的车载记录仪录下的视频,我就着累的不想动的功夫刷了好几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一清二楚。
我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了电,准备洗个澡。
洗完澡已经是一点半了,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翻开自己的微博,每一条下面一位数的评论和点赞数扎得我眼皮突突跳,一股恼火返到喉咙。没有关注度怎么红呢,不红怎么还钱呢?
“叮咚”,来了条微信,时隔近半个小时以后,朋友把一千块钱转账给我,也没有再问什么。看着橙色的转账信息,胃里带着饥饿烧得发疼。
“叮咚”,又来了条微信,是腾讯新闻推送的消息,内容就是我看了几遍的公交车视频。
不是我想蹭它的热度,是它自己把自己送到我眼前的。
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费尽心思凑足了九张图,从公交线路到二十二路公交车的几次事故历史再到公交车的制动原理,足足花了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推出了事情的真相:公交车司机带着一车人自杀!
微博发出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几乎是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看到这条微博下“1小时内转赞超过100次”的标记,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舞台上接过主持人递来的奖杯。
我打开微信,对那个朋友说:“我觉得我快要还上钱了。”
2018年10月28日 事故发生前十五分钟
那个坐过站的乘客和司机吵起来了,我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他揽住我的肩,对我小声说:“没事小妹,咱们下一站就下车。”我心尖一动,“小妹”,他从大学时就这么叫我了。
车停了下来,我们赶紧下了车,下车前我瞥了一眼,那位乘客似乎开始与司机动手了。
我们决定步行过桥,最后一站虽然远了些,但也不值得再花两块钱。几个月前家里新添了一口人,惹得全家为了他的奶粉钱省吃俭用,公公抽了三四十年的烟都为此停了下来。
我总是很庆幸,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这样好。小的时候就是家里的独生女,家里一直秉持着“女儿富养”的观点,吃的穿的总是班级里最好的。现在嫁了人,老公一家都对我很好,从来没有过什么婆媳矛盾,怀孕以来更是连家务都没有碰过。
我拉着丈夫的手,贴着他给我安全感。桥上风很大,他把我的手放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我们贴得更近了。我仰起脸对他微笑,我早该知道我什么都不用怕。
看路,他说。
我眯起眼睛看向桥面,我看到了我们刚下的那辆公交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车身左右摇晃了一下。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好像就是一眨眼,车就冲下了桥。
我全身发冷,两条腿钉在了地上,丈夫想要抱住我,但是他好像抽不出被我拉着的那只手。我的眼睛看不到了,耳朵里尽是蜂鸣,死神的镰刀就架在我的脖颈上。
谁都救不了我。
2018年11月1日 事故发生后一百零三小时
我挤进地铁,挤入晚高峰的人流。我是杂志社的一名刚刚毕业的编辑,同时经营着一个公众号,笔名“空白”。我的生命前二十几年都活的无趣,家里什么都听父母的,大学里也没有参与学生组织,杂志社里的事都听主编的,公众号里的文章也少有自己写的。
空有一个伟大的脑子是一件痛苦的事。
开公众号是我至今最大的成就,我把它当成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我会在自己开的杂志上记录下这件事,作为激励年轻人的鸡汤。这篇即将用到的文章我已经写好了,这一定是我杂志的第一篇文章,我的杂志要和意林、读者放在一起,第一篇文章必须一鸣惊人。
我低头刷着微博,自媒体是个挺大的市场,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火红一片的领域了,新消息、新观点比什么都重要。
微博上曝光出了前两天坠江的那辆公交车内部黑匣子的内容,视频最后的尖叫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甚至没有勇气打开看第二遍。
我向下翻着评论,评论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女乘客撒泼的,有说司机冲动的,有说防护栏不顶用的,有说其他乘客冷眼旁观的,还有要求向之前的红色轿车女司机道歉的,甚至视频还被传到了国外网站上。
我想写点什么,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却一直在做文字的搬运工,才华无处施展。
不得不说,网友的评论单拿出来都是可以放到公众号里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是有理有据,逻辑缜密。
我几乎要翻到底的时候,我到站了。下了地铁,我开始在脑子里整合网友们的评论,角度大概是全了,我也找不到什么新的角度了。我喜欢那个说乘客冷漠的观点,这个社会早就病了,群众应该被唤醒。
回了家,妈妈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子。餐桌上热气腾腾地蒸着一屋子的欢喜,爸爸和我讨论起了时事,爸爸的“时事”有些落后,还停留在几个月前。妈妈问起了我从大二开始交往的女朋友,问我什么时候能带回家给她看一看,一听就知道又在邻居中间炫耀了。
我和女朋友现在是异地恋,她在她的家乡当语文老师,因为不在编里,挣得少,只能偷偷摸摸地去一些课后辅导班上课,现在又严打,上课的地方又潮又冷。我听她讲的心疼,叫她别再做兼职了,她却问我不赚钱怎么更好的生活。
妈妈坐不住,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东西,是山药泥上浇着蓝莓酱。我看着雪白的山药,忽然想起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句子,打算拿来当公众号推文的标题:
雪崩时,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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