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天齐的时候,我跑得呼哧呼哧,全然不顾身后李进财的呐喊和痛骂,“小兔崽子,跑断你的腿,要我老命了!”他噼里啪啦地喊得飞快。
我连头也没回,大口吸着气,眼前房顶上深绿的杂草像是头顶上稀疏杂乱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颤抖着。然后我看到它们扎根在一片破碎的黑瓦中,几间黑不溜秋褪了色的平房顶着它们。
李进财好不容易追上来,两手撑着膝盖,有气无力地骂了声,“小兔崽子,还不进去?”
我仍然站在那里,因为我看见一只黄色的蜻蜓停在房顶的杂草上,像头发上横了一只发卡。
李进财推我的时候,我看见白头发的张有才出现在门口。
“快叫爷爷。”
两个爷爷?我疑惑了,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张有才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又走进了阴暗的屋里。李进财把我也拽了进去。
在我的视线扫过碗里黑乎乎的咸菜,从桌上移到墙上的照片时,李进财已经不见了。我走近了一步,想要更清楚地看清照片上人的模样。
“不要瞎看。”
张有才站在黑暗里,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在他嘴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看到一张黑暗中的嘴张着对我说:“不要瞎看。”
我心里害怕,觉得他没有善意,又不想让他以为我是能欺负的小孩。所以壮着胆指着照片问道,“他是谁?”
“我儿子,就是你大伯。”那张嘴动了动,我听到咽口水的声音。我忽然觉得和一张嘴说话很有意思,我也兴奋地咽了咽口水。
他去哪里了?
他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我爷爷呢?
不就是我吗?
我说李进财,送我来的那个。
他走了。
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
你也会挂他的照片吗?在你儿子旁边?
不会。
那我呢?他把我忘在这里了。
是他送你回来的,他把你留在这里。
我为什么有两个爷爷?
你只有一个爷爷,那就是我。
那李进财呢?
那是你外公。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搞不清楚。
你不是我爷爷,我只有一个爷爷,叫李进财。
小兔崽子,你爷爷姓张,叫张有才。
那张脸呲着从黑暗里蹦出来,向我凑过来,我感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瞪着眼睛,向屋外走去。
我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你是我爷爷,”我冲他大喊,“只有我爷爷会叫我小兔崽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在这里,也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那时候我一直很疑惑,明明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李进财却对我说要送我回家。
我回来了?虽然我对这里一点记忆也没有。
刘美英她们回来的时候,我正看着张有才把瘦黑的长臂伸到鸡窝里去。
“这是谁?”
我转过头,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张有才扭着探得很低的身子,吃力地说:“还能有谁?你孙子。”
我期待着张有才能从鸡窝里掏出什么新奇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有才的手臂。
“啊呦,本来就少了一个人干活,现在还要多一个人吃饭,老天不长眼哪!”
张有才突然停住了,转过头来,还留着半截手臂在鸡窝里,“我生病了,不能做体力活。”
“有病?呵,我还不知道你?”
“他没病,他力气可大了,刚刚骂我是小兔崽子,还打我后脑勺,现在还有点疼。”我言之凿凿。
刘美英仿佛没听见似的,转身进了屋。
“那是你奶奶刘美英”,张有才说着,握出一个黑乎乎的蛋,用手搓着,想把上面的鸡屎搓干净。
又是一个奶奶?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与困惑之中。
直到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他是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妇女和两个头发同样乱蓬蓬的小孩,其中的小男孩拿手指着我,脸却抬着看着中年妇女。
张有才大概把鸡蛋搓干净了,“他是你哥哥。”说着转身进了屋。
那个叫张小明的男孩,拽了拽那女人的衣角,“妈妈,他真的是我哥哥吗?”
女人没有说话,把锄头搁在门口,也进了屋。
张小明却没动,“我才是你哥哥,我一直在这里,你到现在才来。”
“可是我比你高。”我举着手比划着说。
张小明瞪圆了眼睛,搬了几块砖,拍稳了,站上去对我说,“我比你高。”
旁边的张小梅也想挤上去,结果两个人都摔在地上,我哈哈地开怀大笑了一阵。他们俩却大哭起来,越哭越大声,好像在为谁的声音大而较劲。
那女人急匆匆地擦着手出来,把他们俩拉起来,拽进了屋。
我听到她尖利的声音:“刚来就欺负人,把亲娘都克死了还没个定心。”
“我才是哥哥。”扒完饭我搁下碗筷,抹了抹嘴,对他们说。
张小明和张小梅湿着眼睛看我,又不约而同委屈地看向他们的妈妈。
你是我爷爷,张有才。
你说是我奶奶,又好像不是。
你是我爷爷张小明。
你是我妹妹张小梅。
我认了一圈,顿住了,“你,是我弟弟和妹妹的妈妈,所以你也是我妈妈咯?”
“我可没这福气,我还想多活几年。”王美平盯着自己的饭碗,平静地说。
我又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们,但谁也不说话,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我觉得无趣得很,就从凳子上跳下来,去摇外面挂衣服的竹竿。
“哐——”那竹竿突然掉下来,一圈圈地滚到屋前的草丛里去了。
“作孽啊!”刘美英大叫着跑出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抱歉地笑着,“你是我奶奶,只有我奶奶才会说我作孽。”
我看着在草丛中埋头拨弄着的刘美英,还有桌上的四个人觉得很有趣,回到这里竟然多了一个爷爷,一个奶奶,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嘿嘿地笑起来……
撒完尿后,我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尽量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我不想让张有才被吵醒。我轻手轻脚地跃过张有才,还没躺下,就听见张有才恼火地大吼,妈的,你把尿滴我脸上了!
我抱歉地笑笑,又想到张有才在夜里应该看不见我笑,所以谨慎小声地说,对不起。
小兔崽子,我好像听见他用力地骂了一声,然后赌气似的翻了身,背对着我。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一大片混沌虚空的黑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流淌着,但什么都无法分辨。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我恐慌。我不安地把身子折起来,沿着窗边舒展的亮光让我平静了许多。晚上,村子里的狗都成了哑巴,窗框里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黑色的空气,我仿佛听到空气破裂和它们相互摩擦的温柔声音。
这种经历在我以后乃至现在的生活里反复的出现,我迷恋这样一个游离众人之外的属于我的黑色。
刘美英她们出去干活以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张有才两个人。
我满怀好奇地在这个新的家中里里外外地跑着。
“张有才,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去干活?”
“张有才,李进财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张有才,我很无聊。”
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张有才,等着他回答我的问题。
他正坐在藤椅里,强烈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像菩萨一样坐着,只是没有微笑享受的表情。
我等着他回答我的问题,他一动不动,一块肌肉都没有动,一根睫毛都没有动,这构成了我对冷漠的最初理解。除了无趣之外,我的心头涌上一股被抛弃的恐慌,我夸张地哽咽着,像嚎啕那样的大声,纯粹是一种形式,想以此吸引张有才的注意,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像阳光凝聚而成一般。
我对他的冷漠感到十分失望,终于垂头丧气地走出家门,默默地用袖管抹着眼泪和鼻涕,走上田埂,沿着田埂越走越远。
裂开的棉铃舒展着坚硬的四角,在我的手臂上划下了一道道白印。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渐渐干结,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绷着我的脸。
我突然想到去找刘美英她们,我急切地想把心里的委屈倾诉给别人听,除了张有才,我只认识刘美英她们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片麦地和棉花地中搜寻着,后来甚至边走边喊,没有一个人来应我甚至是看我一眼,我不再喊她们的名字,而是嚎啕大哭起来。
既然找不到她们,为什么不让她们来找我?我突发奇想,并对想到这样的好主意感到十分满足。
我钻进一片麦田,一边拨着麦子,一边向前行进,直到麦田中央,发现没有被人发现,我蹲下身来,但是撑了一会儿腿就酸了,我索性躺下来,将麦子压在身下。
未完待续
就让它和万年街以及消失的海平面一起阑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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