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地好像就发生在眼前,迷蒙间她好像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双颊异常滚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将面前的人牢牢抱住。
她缓缓睁开眼,却看见容初一身白衣跪在殿下,面容似失了血色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正依偎在皇帝的怀里,心下一惊,她下意识地,悄然转过脸去。
平景帝抚摸着她的背,安抚道:“总算醒了,别怕,朕在这。”
她的泪水滚烫,悄悄滑落。只听见平景帝的声音:“初儿至纯至孝,难得可贵,皇后已醒,你便回去吧。”
那话语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她感觉心里极其倦怠,缓缓合上了双眼。
她的这一场梦,其实还有下半段。
春日里的阳光如碎撒的金子,畅春园的桃林正开得繁盛,她靠在树下半眯着眼睛打盹。暖风携着花香吹在脸上,吹得人舒服极了,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睡着了。
桃花花瓣簌簌地落下,唇上有温热的触感,她猛地睁开眼,撞进一双眼眸中,容初的脸庞近在咫尺,他正半蹲着身子,靠近着她的呼吸,脸上有异常的红晕,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你......”她抿了抿嘴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容初不等她说完,复又俯身,将唇印在她的眉眼,脸颊,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似有酥痒的电流窜过,将她要说的话全部堵在了口中。
她猛地醒过来,伸手推开他,喃喃道:“我比你年长。”
容初刮了刮她的鼻尖,眼中的宠溺明显,道:“可我比你高。”
她想了一下,又说:“我是陛下的侍女,你是当朝太子。”
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在她耳边说:“阿真,我喜欢你。”
他的鼻息温热,烫得她双耳发红,只听见他说:“等再过几年,我便向父皇请旨,娶你过门,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宠溺:“阿真你说,成亲的时候,你想要什么聘礼?”
他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性子英敏果决,却待人淡漠疏离,在整个大周皇宫里,也只对她一人亲近。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也有些意乱情迷,“我想要天下......”
“好!”他答得又快又欣喜,“我便将这太平江山,奉予你做聘礼。”
她的话被他匆匆打断,意识却瞬间清醒了过来,似有冷水从头浇落,她匆忙挣脱他的怀抱,飞快地逃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容初如何叫喊敲门,她都不曾回应一下。
那是她一生过得最长的一个夜晚。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全身似被小虫啮咬般难耐,可心里的煎熬胜过疼痛,这样熬了大半夜,终于在子时匆忙离开,敲开了承乾殿的大门。
平景帝披着寝衣,就着烛火看地图,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五月初三。”她恭敬回道。
“很好。”平景帝的神情仿佛胸有成足,看凌允真的眼神带着赞许,可他的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仿佛提不起精神,比白日里更苍老几分。
“ 待到事成之后,朕不会亏待你的。”他的眼神如此明了,仿佛已洞察一切。
她低着头从承乾殿退出来,吱呀一声将门关上,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心里却感觉酸涩了起来,踏着台阶的脚步分外艰难,迎头便撞上一个人。
容初的脸庞落在暗色的阴影里,只有一身白衣分外显眼,他的脸上有看不明的情绪,只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她匆忙间想追上去解释,耳边却响起平景帝最后说的话:“你这样做是为何,朕心里清楚,只是过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你不再是匈奴的细作,也不是大周的侍女,都不一样了。”
她看着容初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平景帝的话。
五月初三那日,匈奴的刺杀行动因计划泄露而失败,所有的余党都被大周军队尽数除去。自此边境秋毫无犯,百姓安泰,商贾繁荣。
她从回忆里慢慢抽离,胸中猛然升起些许怨气。世人哪里知道这些呢?他们只会说凌氏祸国殃民,是一代妖后。
她猛地侧过身去,咳出了一大口血。
肆
凌允真大病初愈时,已经是盛夏了。棠梨宫外的蝉鸣声如沸,她携着药材还未踏进殿门,便被贤妃的贴身丫鬟拦住了去路。那侍女将药材丢到地上,抬脚使劲地踩了踩,一副痛恨又无畏的神情,道:“棠梨宫不欢迎娘娘,娘娘请自便吧。”
小丫鬟如此大胆犯上,她却并未发怒,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这世道就是这样,因为生平名声太坏,就连偶尔做的一件好事,也被当作是别有用心。
她一个人懒懒地往回走,经过花园时突闻背后响动,还未来得及转身,周身就被牢牢固住,背后是熟悉的温热气息,那力道甚大,怎么挣也挣不开,最后索性不再挣扎。
容初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声音隐忍颤抖:“阿真,我好想你。”
她身体一滞,旋即嗤地一笑,语气嘲讽道:“殿下忘性太大了,本宫是庄平皇后,不是什么阿真。”
感觉背后的温度淡了几分,只听见他的声音喑哑:“你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轻蔑地拂了拂衣袖,语气不耐烦道:“哪样的人呢,殿下难道还想不开吗?”
她抚了抚衣袖,转身上了轿辇。轿子悠悠前行穿过花园,她一眼都不曾向后看,可她不必看也知晓,背后的容初会是怎样失望的神情。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丢下他了。
那时平景帝刚刚有立后的打算,容初听闻后竟与陛下起了争执,最后直接跪在了承乾殿的大门口。陛下龙颜大怒,亲自取了虎鞭来,不由分说便抽在他的身上,一道道鞭子凌厉落下,他咬牙全都受了去,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不肯求饶,亦不妥协。最后痛晕了过去,被抬回了府中。
凌允真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修养。他的面色苍白憔悴,后背尽是嶙峋的鲜红伤口,看见她来了,马上欢喜地笑了起来。
“阿真,你放心,我必定不会负你。”他的语气坚决,带着安慰。
她也不答话,只是将药膏取出,为他涂抹伤口。她的动作极轻极柔,触过他的皮肤温热,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不了我便不做太子,带着你逃离皇宫,我们远走高飞。”
她的动作滞了滞,旋即擦净双手,道:“殿下说笑了,陛下已下旨立我为后,我马上,就是大周的皇后了。”
她把药瓶放在床头,转身款步出门,那动作洒落干脆,不带一丝留恋。任凭他在背后如何喊叫,甚至说出威胁的话,她都未曾回头一下。
她前来看望容初,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前日她奉旨面圣,平景帝的话语犹在耳边:“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这大周的江山,以后便交给初儿了。只是帝王家不可有真心,初儿性情太过执拗,对江山无益,朕念在你对社稷有功,不会要了你的性命。朕会立你为后,之后应该怎样做,你自己明白。”
平景帝说,容初是要继任大统之人,真心只会成为他的软肋。你心里清楚,他若有真心,也不该是对你。
是啊,她若成了大周的皇后,即成了容初的母辈,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这一路走来,一切都不同了,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变得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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