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女

我娘今年正好50岁了。12月13是她的生日，不凑巧也是国难之日。我当然恨毒了那帮小日本鬼子，可赶上那样的日子，不顾满屏血泪光说母亲我爱你再加28个大爱心肯定不对，说要不忘前耻祭奠亡灵似乎也不对，所以只好暂时息声，什么也不说，也不转发满微博闪烁的小蜡烛。

我给我娘准备的生日礼物是60个N95口罩。前40个已经到了，后20个还在路上。母上大人年轻时和我爹一起抽烟做文艺男女青年，后来喉咙便一直不好。前几日雾霾锁国，我在大洋彼岸急得跳脚，大半夜地上网订口罩。本来只想订20个的，回头在微信上一看，得，母亲大人已经向亲朋好友吹嘘说我要从英国邮口罩拯救大家的呼吸系统，只好默默地追加订单。

我的娘和其他人的爹娘一样，迷恋上微信有一阵了。她比我爱自拍多了，一时间朋友圈里全部都是她各种对着镜头的迷离笑容。每次在微信上聊天，她都很时尚地转发一大堆心灵鸡汤给我补身体，譬如“女人30岁之前别结婚”，“女孩，别急，你要等”，“沉下心来的女人最可爱”，“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等等等等，内容广泛，前后矛盾，我一条都没有勇气点开，还得发笑脸给她以示母亲大人的教诲我谨记在心。

我和我娘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我大学时一闺蜜，曾经给我展示过她父母为她记录的日记，从知道她存在的那一刻起，一直持续到她离开家门去读大学，密密麻麻好几大本，看得我非常感动。我娘当年也有本类似的日记，我小时候翻过，开头不错，对我的存在表示激动和欣喜之情。第二篇是我爹记的，主要是对我在我娘肚子里瞎折腾表示不满，并且殷切地希望我赶快出生，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对的，他们一度以为我是男孩儿）。第三篇又是我娘主笔，写于我快要出生前一两个月的盛夏，寥寥数笔便结束了。接下来整本日记都是空白的……比起现在天天在微博上记录自己儿女成长的所有细节的妈妈们来说，我娘的确……不太讲究。

倒不是说我娘重男轻女。我娘一直津津乐道两个关于我的细节，一个是她生完我多年后，不管遇到什么病痛，一会想起生我时候遇到的疼痛，瞬间觉得神马都是浮云；另外是护士抱着刚出生的我给她看，报告说我是个女儿。我妈一听就躺在产床上笑了，护士们惊奇地说她笑了诶，说明她是真的喜欢女儿喏。

可惜，之后数年，我都未能如我娘所愿一般成长。我娘是我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从小就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我外公相貌非常英俊，外婆又是典型的苏北人主妇，所以把我娘养成了才貌双全兼家务全能型选手。真不是吹的，我小时候所有的衣服全是我妈一手做出来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老师们常常把我脱下来的外套拿来研究看有没有贴商标，如果没有商标就代表我的衣服是自家做的。我娘要强，自然满心期待养出一个和她一样心灵手巧的复刻版自己，结果不知哪一环节出了差错，跳出我这样一个看起来智商不足70的低能。

我幼儿园起就被留晚学了。不管是学系鞋带，扣扣子，做广播操，跳集体舞拍皮球还是跳绳，只要是涉及身体协调能力的课程，我铁定都不及格。因为老师川流不息地来我家告状（幼儿园就在我家楼下）害得我爹每天早上拎着我下楼练跳绳，我娘带我去公园野餐也不忘教我系鞋带。最夸张的是，她还给我买了个绣绷，叫我天天拿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跟着绣样绣鸭子。

我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一个结巴。只要一说上海话，我就语无伦次，不管我妈怎么威逼利诱就是改不了口。一度发展到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了，妈妈都得发成妈妈妈妈，我娘一听就怒火攻心，为了这个没少打我耳光。彼时我爹在外做生意，我娘一个人独立带我又要上班，小时候我不能理解那时她为何如此暴躁，现在我快要接近她那时候的年岁了，知道一个年轻的，没有任何老人帮忙又要上班的年轻妈妈是可以把生活过程hard模式的。

她小时候老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趁我睡觉时拿晾衣架夹我的鼻子，因为我像我爹是塌鼻梁，没有遗传到她的优良基因。没过两天又发现新缺点，说我不是双眼皮，还是罗圈腿；总之我一切都像我爹家的人，不像她。

她和我爹想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旧时淑女出来，毛笔字课程惨不忍睹，弹琴更不必说。我只喜欢看书，不喜欢弹琴，最后被逼得想出往琴谱架上放一本小说的歪点子出来，一边看书一边盲弹，被发现后被罚穿着拖鞋抱着古筝在花园里罚站两小时。古筝其实不轻，何况我还是个孩子。站着站着，我觉得自己抱的根本就是一具棺材，简直恨毒了她。后来又因为数学不及格，被撕过好几本书，我跪下来求她不要碰我“唯一的朋友”，但是还是没能阻止悲剧发生。再后来她封了我的书柜，我每晚12点叼着手电筒偷偷把封条小心翼翼地挑开，偷一本书出来读个半小时再放回去，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娘说过一句精辟的话，她说人之所以要生养后代，主要是因为自恋。没能养出一个精致的上海姑娘来，她一直都很遗憾。长大后看张爱玲写她妈妈也想要个清丽少女，没想到养出她个老鼠披荷叶的四不像来；我太能感同身受了，虽然我也能欣赏苏格兰风笛和七月巧云，但是长到23岁了，还时时芒刺在背，老是羡慕我一些无比宜室宜家的女朋友们，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以至于后来遇到男朋友，不管他怎么赞美我，我都觉得他是在说假话安慰失足少女。

我记得很清楚，5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独自在家玩娃娃，玩着玩着忽然悲从中来，意识到我的爸爸妈妈不会陪我一辈子的，他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我也不知道我人生中最有哲学思辨的那一刻是怎么产生的，也许是美国动画片看多了吧。总之，所有类似的家庭都发生的故事都差不多，一夜之间那家庭里的孩子就必须飞速长大了。轮到我的情况，我甚至都来不及躲起来独自哀悼，就得懵懵懂懂地装大人了。

没有人来问我或者我娘是否悲伤，只记得要叫我坚强。回到家的第一夜，所有的大人都忙着在客厅里守夜，家里烟火熏天。只有一个阿姨想起来到房间里来看看我，问我要不要听她读故事。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读故事给我听的特殊待遇，向来是我自己阅读的。读不懂的时候就靠猜，所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老是写错别字。我记得那一晚我让阿姨给我读了哈利波特，第一本第一章，大难不死的男孩。

差不多从这时候开始，我们的地位就开始颠倒了。因为妈妈很悲痛，所以我只好暂时忘记我也一样。

有时候她半夜阑尾炎发作，自己挣扎着去医院吊盐水，天亮了才回家继续躺下。对此一无所知的我几个小时候后爬起来自己做好早饭，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上学。上学路远，我请好朋友教我学自行车，一个夏天下来摔得鼻青眼肿。好朋友的爸爸嘱咐我独立骑车上马路之前要叫妈妈在旁边跟一次，可是她忙着赚钱养家，哪有空来看着我。于是我就自己不怕死地上路了，撞过黄鱼车和护栏，也反过来差点被小轿车撞死，还在大马路中间掉过链子，但是她都不知道。我后来开玩笑说，还好不是她教我骑的车，否则我可能现在还和她一样，过马路时要跳下来推着走。

她后来一直上班辛苦，所以我就得习惯一个人在家。从星期一到星期天家里都没人，好处是我想看多久电视就能看多久。有一次她大半夜应酬回来，喝醉了，路上摔了一跤，她喝到某种程度了就会大哭，所以坐在沙发上跟个孩子似的嚎啕，我只好从床上打着哈欠跳起来，给她拿被子，好言安慰她，劝她冷静。还有一次她突发肠绞痛，我强行架着她去医院，生怕要在医院过夜，还不忘往我包里带本单词手册。发生这些插曲的时候，我14岁，她41岁。

害怕么？怎么会不害怕。最开始的时候，她有一次加班晚回来了，我脑子里生出1万零1种她可能遭遇的不幸，又担心如果她死了，我还没记熟是怎么给爸爸操持葬礼的呢，怎么主持她的……？简直是悲从中来，小小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我就安慰自己，别怕，别怕，如果妈妈死了，明天你也就可以从5楼下跳下去了——这种方法竟然真的有用。

高中起我开始住宿，我们各过各的日子，有时候她教训我，有时候我教训她。我为我自己做一切重要的决定，她有时候支持，有时候不置可否。高考前一晚我和同学特意搬回已经撤空的宿舍楼，两个人被松江的蚊子折磨了一夜，第二天考语文的时候人都是飘的。也不敢告诉她，第一天考完回去，也顾不得最后抱佛脚复习了，只是和朋友一起一晚上打死了50只蚊子。

考完了出来，问她怎么不和别的家长一样紧张。她说紧张也没有用，你有你爸爸的脑子，怎么会考砸。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崇拜我，就如我小时候仰望她一样。她老是偷偷搜集我写过的东西，私下和别人炫耀她女儿是复旦的，慢慢承认我挑衣服的眼光不亚于她，我每次穿了新衣服都会被要求到她面前展示一番，等着她说些年轻的女孩真是漂亮的话来。有一次她去给别人上课，我坐在台下听，我尽量不去看她，但是她还是很紧张。上完课我给她重新讲了20分钟我觉得她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口气吐完了才觉得似乎太挑剔了，没想到她只是兴高采烈地说，你和你爹年轻时候一样，都那么爱教训人。

她似乎不再介意我和她不相像了。她越来越多地提及我爹，越来越高兴我更像他而不是她。哪怕我现在已经理解了，生出一个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孩子对女人来说的确是很沮丧的事情。

毕业后一年，我学会了开车，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挑剔她的地板拖得不干净，老是半道上夺过她的拖把自己重新打扫一遍。她做饭时切到了手，我把她赶出厨房自己把饭做完了。之后我整整啰嗦了2小时要她去医院打破伤风针，她不得不去，又被护士嘲笑着赶了回来。

她开始什么事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我有时候赞同她，有时候反驳她。她健忘的毛病越厉害了，大概一个月要忘一次钥匙。我每每就此事教育她不重视生命财产安全，她就得意地说所以我小时候丢过一次钥匙她才要狠揍我一顿，这样我长大后就才不会和她一般丢三落四。

我发给她看我在读的书，她很高兴，似乎不再记得她从前把我的书撕掉或者封我书柜的故事，还自我表扬说她从小就很鼓励我爱阅读的好习惯。出国之前我成堆地往家里买书，她一边抱怨一边帮我收好。她之前老有个习惯，喜欢把书按大小排列，因为这样看起来会整齐得多。我跟她说这种不按分类放书的方式简直跟文盲差不多，这话在以前是要挨巴掌的，现在她听了也不恼了。

她还神秘兮兮替我算过命，回来宣布我29岁之前根本嫁不出去。我嘲笑她算命先生的话也信，因为以前还有人说她将来还要再生个儿子呢。她也笑，但是又说嫁不出去也好，这样过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索世界，尽情做自己。我带她去见识过人民公园的相亲角，这位阿姨看着铺天盖地的征婚启事从头笑到尾，毫不介意别的家长恼火的目光。她从前防我早恋，现在似乎更希望我在嫁出去之前谈上一百段恋爱，好像只有这样才不枉此生。

当然，她知道我不会听。她知道我是个无比倔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她现在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不断在我耳边唠叨，做女人怎么能搞不清各种衣料的区别，出去买衣服的时候就要想好以后怎么跟已有的衣服搭配。别人送你东西，哪怕是一碗馄饨，也不能光光还个空碗。出去吃饭时自己碗里的东西没吃完不许再夹新的，转到你面前什么就是什么。切记笑不露齿，身上的颜色最好不要超过三种，女人不能永远只背一个包。不能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记得淮海路的小店里也会藏着宝贝；到了我这个年纪开始，就该慢慢注意买东西的质量，最好能慢慢攒些买一件是一件，一件能用上几十年的好东西。周末天气好的时候该去喝下午茶，一个人也行，但是要打扮得漂亮。女人要经济独立，有人送你钻石是挺了不起的，但是最好自己也买得起。房间里得鲜花不断，妆能不化，香水却不能停。她还老是坚持，男闺蜜就不用了，但是男性朋友和男朋友一样重要。

我觉得她的思想教育简直是扎煞我也，当然她也知道我终究不是缩小版的她。但是，亲爱的娘，其实你唠叨的内容，我都记得。虽然我现在还是经常上课前15分钟才起床冲刺去教室，从来都不穿高跟鞋，也对牛津街高大上的牌子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我知道你永远都会是那个挑剔精致又爱我的女人，以后变成老太太了，还会开着自己的小红车满世界乱转。我们相处的这些年里，发生过太多的drama，也许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妥协和欣赏的方法。

那天我在这边读原版书读得欲仙欲死，发信息去祝她生日快乐。她无比欢乐地回我一大堆爱心玫瑰和笑脸，声称自己已经过了3天的生日了，现在准备去吃冰淇淋火锅。于是我就知道，这个向来把“妖精”当她一生能得到的最高赞美和成就之一的，永远都跟少女一样的女人，我的娘，还会继续这样摇曳生姿下去。

我爱你，亲爱的妈妈。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