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我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里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从他臃肿的身材和秃到发亮的脑袋判断,他年纪应该比我大不少。
店里没有其他客户,马经理说的应该就是他。
他显然已经和店员发生过冲突。现在他正坐在金饰品柜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满面怒容。店里的保安站在他旁边,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两人旁边的柜台里站着一个店员。其他的店员则站得远远的。
马经理站在店门口,看到我过来,打开门向我一路小跑着过来。
“老板,这个客户闹了好一阵子了,要不报警吧?”马经理有些着急。
“他闹什么事情?”
“他拿了一个项链,让我们回收。可里面只有一个金锁可能是金的,其他的部位明显是假的。”
“是敲诈吗?”
“不像是,他说的有鼻子有脸的,但他的项链确实是有问题的。”
“好的,我去看看。”我往里走去,边走边给马经理说:“如果需要报警,我会给你暗示的。”
站在秃头男旁边柜台里的柜员,看到我进来,一脸委屈。我冲她笑笑,说:“小苗,你到楼上去休息一下,喝口水。”小苗想要说什么,我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离开柜台上楼去了。
我向秃头男走去,在离他1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就是这里的老板?”秃头男怒气未消。
“是。您贵姓?”
“我找了好几家店,他们都说可以收,就是价格太低了。你们店也挂了收旧黄金的牌子,为什么你们就拒收?”
“你那是假的!”站在旁边的保安大声说,抽出了警棍。
“你放屁,这是我老婆家传的,怎么会是假的?”秃头男挺着身子,作势要下来和保安干一架。
我伸出左手压了压保安的胳膊。保安往后退了半步,站在我旁边,把警棍重新挂回腰间。
“你老婆家传的?能让我看看吗?”我看着秃头男。
“可以,你可不要掉包啊。我拍了照片的,你们店里也有摄像头。”秃头男说着,把一条闪着金光的项链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下项链,眼睛看着秃头男,说:“您多虑了,您贵姓啊?”
秃头男把眼睛从我手中移开,看着我说:“你知道我姓什么,要干什么啊?”
“呵呵,我总要知道怎么称呼您吧?”我说着,低头看向手中的项链。
保安向我这边靠了过来,伸出左手,指着项链说:“老板,除了那个金锁,这部分都是假的。你看……哎哎,老板!你怎么了?老板!”
我不知道秃头男有没有说他的姓名。如果不是保安靠了过来,在我摔倒的一瞬间扶住了我,我会直挺挺地摔倒在店里的地砖上,摔出脑震荡都有可能。
这条项链是两部分组成的,保安指的那部分,是男朋友的;项链中间挂的金锁,是我送给他的。
我只是短暂地昏迷了一下,是突然激动带来的脑部缺氧。这几年我经常身体不舒服,可能是更年期影响的。店员们忙不迭地把我扶到旁边的沙发上,给我掐人中,给我喝温水。
我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浮现出了30多年前那个上午的场景。
我和男朋友并排躺在学校的草坪上。我用他的一只胳膊当枕头,他枕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烈,我们闭着眼睛,让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你下午的交流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心里没底呀,本来应该是你去的,干嘛要把我往前推呀?”
“这种交流是一次很好的提升机会。”男朋友顿了一下,“这几天我们的实验可能会有一些成果出来,如果和预期的一致,那就太棒了。毕业前,我们可以再发表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呢。”
“这倒也是,现在是实验的关键阶段。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下午的演讲,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专家,导师说还有市领导出席。我担心到时候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忘词了,就回头看看演示呗。相信我,你行的。”男朋友卷起胳膊,把我搂了过去。我枕在他的胸口上,脑子里预演着下午的的演讲。
我的脸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应该是他衣服里的。
“你戴项链了?”我用胳膊撑在地上。
“哦,硌到你了?”他笑嘻嘻地把手伸进上衣T恤的领口里,抽出一条金灿灿的项链,递给我,“昨天宿舍里的哥们出去玩,在一个纪念品店里买的。他给宿舍里每人买了一条,我们拍了照片,就是为了寻开心的。哈哈。”
“假的吧?”我接过项链就知道是假的,我爸教过我怎么鉴定黄金。
“是假的,不过看上去还挺真的,沉甸甸的。”他嘻嘻地笑着。
“这个项链做得还挺精致的。你等一下。”我把脖子上挂的一个小金锁取下来,拆开绳扣。金锁两侧有金扣,我把金锁系在他的假项链上,递给他,“我的这个送你,这个是真的。”
“不会吧?”他接过项链,仔细地端详着我系在上面的金锁。等我反应过来,把项链从他嘴里夺过来时,他已经在金锁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你干嘛咬呀,会咬坏的。”我仔细看着金锁,上面的牙印不太明显,但多少有点心疼。这是上大学前,爸爸做了送给我的,他说可以保佑我平安。上大学的时候,我一直戴在脖子上。
“都说黄金可以咬得动,没想到真是的。”他伸手过来拿项链,我把手往回一缩,没给他。
“不给你了,已经被你咬坏了。”我撇着嘴说。
他稍一用力,用我枕着的那只胳膊把我卷过去,把我的头紧紧地压在他的胸口。他笑嘻嘻地说:“过不了多久,我都是你的。这个金锁,我先帮你保管着。”
我拗不过他,项链被他拿了过去。
我缓了好一阵子,醒了。
我坐在沙发上,马经理蹲在旁边扶着我的胳膊。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项链,表面平静,内心翻江倒海。我反复检查了牙印,确认是男朋友留下的。这个金锁是我父亲亲手制作的,金锁上的花纹是我画上去的,不会有假。
男朋友已经去世快30年了,这条项链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眼前这个秃头男应该知道原因。我压制住内心紊乱的情绪,调整好呼吸。
“你给我说说,这条项链是从哪里来的?”
秃头男看我已经没事了,说:“这个项链你能收吗?”
“能收。但你得告诉我,它是哪来的?”
秃头男眼神一亮,立刻来了精神。蹲在我旁边的马经理站了起来,我抬起手,示意她不要说。马经理没忍住,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老板,这个是假的呀。”
“让他先说完。”我看一眼马经理,转回头盯着秃头男。
“这个是我老婆的,她上半年去世了。我在家里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应该是她家里传给她的。”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要问她的名字?呃呃,她叫娄靓。你认识她?”秃头男神态有些不自然。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借以掩饰我的震惊,然后慢慢地把气呼出来。
“你刚才说她去世了。你能说说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你们不要因为这个是死人生前用的,就给我少算钱啊?”秃头男只想着项链能不能顺利回收。
“不会给你少算钱的。不过如果她死于非命,那就不好说了。”
“不是的不是的。”秃头男摆着手,“她是精神病,跳楼死的。”
我静静地看着秃头男,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的精神就有点不太正常。说媒的人把她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是有点意外的。她是大学生,还是个硕士,人长得也不错。我年龄比她大好几岁。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谈了几个月,我们就领证结婚了。结婚前她的精神问题不是很严重,所以我也就没太在意。但结婚以后,她就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秃头男咽了口唾沫,他似乎不太愿意回忆这段过往。我让马经理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他喝了几口,继续说。
“她经常做噩梦。梦里她经常哭着喊‘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吧!’、‘师兄,我不是故意杀你的!’,或者类似的这种话。”秃头男吊着嗓子模仿,声音刺耳。
“她的噩梦越来越多,搞得我也常常睡不好觉。我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偷偷地打电话问她妈,她妈说她连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可能是鬼片看多了吧。鬼知道她以前干过什么,后来我也就没再问过。”
“她这种状态,根本没法上班工作。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敢要小孩。唉,我也担心她会伤到小孩。”秃头男叹了口气,“要不是她是独生女,她爸妈以后会把两套房子留给她,我早和她离婚了。没想到,她这一跳楼,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到她父母的房子。她死后,她父母也没有再来过。”
秃头男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他在惋惜自己的妻子死得早,还是在惋惜自己没得到那两套房子。
过了一会,他说:“我清理她剩下的东西时,在她首饰盒的夹层里发现这个的。我感觉这个项链有些年头了,估计是她父母或者奶奶什么的,留给她的。就算它不是真的,那也是个古董了,你们可不能坑我。”
秃头男停下来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看着项链,陷入了沉思。我大约猜得出来,娄靓究竟做了什么,男朋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攻读硕士期间,娄靓比我晚一年考上研究生,她和我们在同一个实验项目组。她很内向,在项目组里没有什么存在感。我依稀记得有人说,她家庭条件不好,经常找一些兼职工作。其他关于她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那天中午,我看着男朋友把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跟我分别后向实验室方向走去。实验室爆炸后燃起大火,把整个实验室付之一炬。我下午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实验室周围布置了警戒线,我只能远远地看到已经烧得发黑的窗框,实验室里面被烧得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一个参与灭火的同学说,现场只有一个男性同学在大火中遇难,被抬出来的时候装在袋子里,似乎只剩下骨架。男朋友的父母3天以后才赶到,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骨灰盒。
但是我手中的这个项链,丝毫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男朋友不是死于意外,他可能是被谋杀的。
我的胃突然一阵紧缩,有点想呕吐。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用各种异常的痛苦感觉折磨我,这只是其中一种。
20多年前,我拼尽全力后活了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
现在,如果我追查下去,可能会帮男朋友沉冤昭雪。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叫娄靓的女人,她可能杀死了男朋友。但她受尽内心折磨,现在已经离开了人世。
男朋友的父母,现在已经80多岁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仍然在世。即使我找出真相,告诉他们,也无法弥补他们丧子的痛苦。
对于我,追查的过程,会是一个揭开伤疤的过程,我已经没有勇气让我的伤口再愈合一次。我的内心必将饱受折磨,而我的家人也不得安宁。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站起身,把项链还给秃头男。他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以为我要拒绝收购他的项链。
“你的这个项链,金锁是金的,我可以收。其他的部分不是金的,我可以按照金价的一半收。你如果卖,我现在就把钱给你。如果你不卖,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话,我扭头往楼上走去,边走边给马经理说:“如果他继续闹,你马上报警。”
马经理愣了一下,想要说话。我提高了嗓门,给她说:“听清楚了吗?按我刚才说的办!”说完我已经到了二楼。
我在二楼听到秃头男的说话声:“卖,我卖。”
我进了办公室。一楼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听不到,也不感兴趣了。
大约一刻钟后,马经理给我打电话,问我收的这个项链怎么处理。我给她说,金锁用火焰枪融化,和其他的回收金块一起送到首饰加工中心。其他不是黄金的部分,也用火焰枪融化,扔进垃圾桶。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两个月后,我把马经理推荐给了一个同行。她开的店,面积比我的店大三倍。马经理知道那边能开出比我高50%的薪资,对我千恩万谢,认认真真地交接完工作就过去了。马经理走了以后,我决定自己管理首饰店。
我爱我的老公,我爱我的家庭。
现在,我可以面对任何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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