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赠送的礼物,暗中都标着价格。我的感恩教育从很早开始了。“爱你做什么呢?”“给你买烟买酒买茶。”
今年过年我真的买了茶叶去,他得知要花三百块,觉得太贵了,就说“你提回家去吧”,我说“送给你的,你接受我才开心啊”。他仍旧不敢相信这孩子给他花起钱来一点都不含糊,总说我还没挣钱。我也搪塞他说“在灵台老家走亲戚,给人拜年收了好多钱”。
他于是算是收下了,我为了使他安心,便试探性地问他“现在是不抽烟也不喝酒了吧?”他笑说“不抽烟不喝酒了,阎王爷把嘴封了”,说着,还在嘴上比划一下。我不禁怅然。
他不希望我出国,他是个高中没有毕业的同学,心里最愿意的就是他的子孙后代们都上大学。他偏心,做了几十年小学老师的他在识人方面颇为自信,对我们这一辈他看好的孩子格外照顾,有时候甚至在我面前也不掩饰对他那些“学不下的”孙辈的嫌弃,我只是诺诺应声,心里却不以为然。现在,人们不都追求自由选择了吗?只要人家开心,什么样的生活不好?
他的孙辈十一人,不算弟弟的话,十个人里有七个上了大学,而且那没上大学的是大姨和大舅家的,想来大姨和大舅以家里的农活为主要工作,他也就不强求他们的孩子读太多书了。对于其他的人,凡他能够鼓励和照顾到的,他都寄予了“上大学”的厚望。
他最爱的是北大。可能北大的名气足以穿过那重重山路,道道河湾,从首善之区传到远野山林,传到他的耳朵里。在他心里,北大得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啊!我每每听到关于北大的负面新闻时,都感到叹惋和负罪,好似伤害了我们伟大而光明的精神领袖。那个时候,如没有这样虔诚而强烈的求知欲望,我们这些孩子可能会一辈子只觉得秋天背着背篓扫落叶、夏天在河边洗石头是美好的生活吧!
我现在也觉得我理想的生活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半山腰建一座小屋过隐居生活。幼年的时光虽然短暂,也没有存在感,那真正是我向往的天堂。不知是出于一种感情的寄托,还是出于对那时物质生活匮乏的补偿,我时常这样想。
他是不喜欢我出国的。他说国外乱、危险,说我们中国就足够好。这个时候,他的坚定不亚于在我考高中前的自卑阶段,鼓励我“你能行”时的神情。我忽然间感到和他的陌生,因为我能体会到他的惶惑和我的自私。不应该是这样的,既然我从一开始的读书兴趣就是他培养起来的,既然他相信我能去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继续做研究,既然我读书和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和我亲近的人越走越远。可为什么,我会有那么一刻想着,不如等着他离世,那样我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选择出国了吧!这是何等卑劣的想法!难道不是“深恩几于愁”的现世再版?就是因为他们时时刻刻以我为重,我才会没有考虑他们需求的习惯,我才会在对他们的索取中一次次逼近底线,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话虽这么说,可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当感恩带来的是压力,当希望后面是重负,我应该何去何从。
感恩是我的第一美德。我从一开始就说,我的感恩教育很早,也很深刻。当年我一岁半,一无所有,真的就只有一张能吃饭的嘴。到了今天,我强大了,知识丰富了,说什么话都能把家里人哄得团团转了,他们还是无条件相信我,支持我,这就等于他们给了我对他们造成不可逆伤害的机会。是的,我是家里学历最高的女性,他是这边家里学历最低的男性。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照顾他的感受?我是他最宠爱的小孩,我不去照顾他的感受谁去照顾?
那天我将要回去时,他依依不舍,说“你走之前再来啊,我这里有两个水果给你,你路上吃。我不得来。”想起大三那年我喝酒的那天晚上他生病住院,可能我暑假的时候就隐约感到他的某种恐慌。那是我因为准备考研的事而心灰意懒,走之前没去他家告别,他带来了外婆做的我最喜欢的洋芋柔柔,在我家没坐一会儿就执意回去,妈妈说“大,我送你到车站吧”,他说“我能行”。那句“我能行”有一丝倔强和掩饰在里面,我隐约觉得不好又无法再问。他喜欢他是精神矍铄的,即便在我,他最宠爱的孩子面前。
那天我真的仿佛经历了一场魔幻电影。送师父去美国访学的前一天,我们同门和师父聚餐,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酒量。第二天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我昨天喝了点酒,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重,爸爸平时情绪不外露,我感觉到可能是遇到什么事了,当时却没有多想。后来妈妈告诉我外爷住院了,是脑梗。于是在学校有课上的我紧缩开支,停止化妆,开始了抄经祈福,顺带做一些善良事,心境从来没有那么低沉过,只求有一点点安慰。好在后来他挺过了最大的难关,家人心里也都轻松了下来。
后来我盼望他康复,盼望师父归来,像每个重情义的孩子一样。我知道国外很好,像师父说的那样,而不像他说的那样。其实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国,我性格中由他塑造的部分有不适合国外生活的“基因”,他只是说出来了而已。如果我不听,那我早晚也需要自己面对,他给我的“禁忌”也是在保护我。我有的时候会悲观地想,如果我出国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要赶回去,在12小时之内都无法到家。但我又知道外公的考虑并非出自他的私心,因为我即便假期在家,也只去看过他三四次,他不是总需要孙辈在旁伺候着的人,他知道我们自己有所事事,积极生活,就很开心了。
妈妈的话我是无条件会听的,她对我的影响力非常大。她或许知道如此,所以每每表现得宽厚,连结婚生孩子这样的传统观念中的责任义务,在她看来都是我自己的事,她不会逼我。是外公支持我读书,勉励我上进,他的话对我的影响力从一岁半开始至今。他的视野有限,我的包容和接纳却是没有尽头的,毕竟,他生在我之前。这出国,或许还没到合适的时候。幸子是高中三年的同学,我们的共同经历让如今跨越半球的友谊继续生长。她听了我在未来选择上的顾虑,说“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在做选择时以自己想做什么为重吧”,我接着跟她说了与外公有关的一切,她只是听着,然后回应“嗯嗯,是我没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有这样的朋友,我很幸运了。
有句话说,一个成功的女人后面有好几个男人。不知本意如何,只是我依然感觉到我处在“外公的时代”,虽然爸爸给了我“你走到哪我支持你到哪”的精神支持,师父帮我描绘了“去美国大学教书”的宏观愿景,我在感到珍惜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在我这里,“爸爸的时代”和“师父的时代”还尚未到来。外公对我影响很大,他说话真的管用。毕竟,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先来有后到,先入者为主。
在此刻,我坦然愿意为二十一年前就开始接受的命运的礼物给出它的价格,我想这是值得的。毕竟,有外公是我莫大的幸运。
p.s.写完再看一遍,觉得土得掉渣。低头看看自己,真是傻得没边。明天一觉起来,或许马上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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