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欢章
1989年我去美国讲学,在纽约结识了唐德刚先生。那时他担任纽约市立大学亚洲学系主任,负责接待和安排我的讲学活动。唐先生对中国学者极其热情,数月相处,我们结下深厚的友谊。唐先生是国际知名的美籍华裔历史学家,他的史学论著和译注、撰写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等在我国有广泛的影响。唐先生还富有文学才华,出版过长篇小说《战争与爱情》,又写得一手漂亮隽永的散文,如《胡适杂忆》《五十年代的尘埃》等均获得众多读者的喜爱。近日我整理图书,偶然发现唐先生当年赠我的手抄诗稿,吟咏之下,他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且加深了我对华夏后裔那赤子之心的了解。
唐先生这组诗稿,大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随星云大师弘法探亲团乘峨眉轮过三峡时的即兴之作。其中一部分诗篇,真挚地抒写了游子归来重游故土的无限感慨。他乘江轮告别重庆时,离行依依,诗思奔涌,一再吟咏了忆往追昔之情。他一咏登舟时的复杂心绪:“挥别陪都弹指间,回头四十六年前。峨眉初发情何怯,仰望山城百感煎。”他再咏在舟中遥看沙坪坝的心潮起伏:“卌载归来识路难,黉宫黉宇感斑斓。船头再泼嘉陵水,雾里沙坪带泪看。”抗战期间,唐德刚曾居留重庆,当时强寇压境,国势垂危,人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民族历史的疼痛多年后仍掀起他心底的不尽波澜。泛舟而下,江山胜迹一再触发他的沧桑之感。见神女峰:“忆昔裙底轻舟过,雾里难寻一面缘。云端近日惊初见,知否檀奴已白头。”过香溪:“舟泊江干忆旧游,明妃村上起高楼。重来四十六年后,昔日昭君已白头。”来到黄鹤楼:“机声弹影忆当年,曾在楼前石上眠。黄鹤理应不复返,谁知黄鹤又飞回。”读唐先生这些歌咏,使我不由想起我国古代诗人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宋之问的《渡汉江》等书写乡愁的诗篇,看得出,他的诗章正是华夏子民眷恋故土的一脉相承。处处江山处处情,在在袒露赤子心。曾记得我在纽约期间,唐先生曾邀我去他位于新泽西的住所小聚三日,我们在灯下谈心时,他曾说自己无心做美国人却滞留纽约数十载,并长叹梁园虽好,终非我家。这些诗作也印证了他这种不忘故国之心。唐先生诗中所表现的历史记忆和沧桑怀抱,潜藏的正是海外游子那种刻骨铭心的民族感情。
唐先生另一些诗作,以风趣的笔墨生动地表现了星云大师一行沿途所感受的血浓于水的同胞之情。你看在宜昌所作的“舟前何事久喧嚷,疑是公门争道场。知有抢亲风俗在,错将和尚作新娘”。各方面人士竞相接待星云大师一行,竟然酿成“抢和尚”的场面,其情之真诚和热烈可想而知。而在别一些诗中,这种热烈欢迎的场面又转化为同胞相亲相爱的情境。你看在江轮上:“豪华轮上感豪华,美女高僧是一家。东唱情歌西念佛,人间天上共喧哗。”同一幕场景又再现于上海静安寺,请看:“再见春申转发轮,静安寺里有真情。高僧名士同斋饭,羡煞台湾岛上人。”在这里,不分僧俗,无论男女,只洋溢着久别重逢的炎黄子孙之情。这些诗篇充满幽默感,流露出唐先生对历史阻隔被打破之后两岸一家亲场景那种由衷的欣慰和喜悦之情。
舟出三峡来到南津关,唐先生写下一首意味深长的诗:“拍岸涛声顷刻休,南津关口水悠悠。临风偶自凭栏望,千叠巴山在后头。”诗篇看似写景,实乃抒情。它寄寓着唐先生对漫长人生的回顾,也蕴藏着对海峡两岸同胞历经曲折终会走向坦途的前瞻,再一次表露了他祝福中华民族的拳拳情意。千山万水隔不断海外华人的怀土之心,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祖国终将走向和平统一的历史潮流。读了唐德刚先生这些诗稿,我对此更有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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