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感情,是不必要挂在嘴边的。比如我和二爷。
二爷名讳长江(其实是二叔。爷是我们本地对叔叔的称谓,真正的爷爷本地又叫做爹爹。这可能就是下江官话的一个特点。),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批大学生,毕业于黄山林业学校,工作在阜阳市林业局,退休后回皖东老家闲居。二爷与我,既是叔侄又是父子,更是益友良师、忘年知己。甚至可以说,二爷在我的人生成长过程中,担当了我的灵魂铸造师的角色。
二爷在上中学时,就爱好交友郊游,人缘相当好。儿时我就听母亲说,二爷能组织十几个同学回老家来帮忙干农活,甚至请几位好同学去十几里路之外的孤山林场搂松毛(即用竹耙子划拉落在地面的松针,捆起来挑回家当做饭的柴火),解决了一家子一年的做饭烧火问题。而在若干年以后,我上高中时,因为家父在开秧门插秧那天,腿被土公蛇(即蝮蛇)咬了,卧床一个多月。我也是约同学从十几里外的学校赶回老家做农活,尤其是摘棉花割稻子,那场景既感动了父母又惊艳了乡亲,以至于现在都念念不忘。
二叔是个运动健将。篮球排球乒乓球,杠铃哑铃和石锁,样样都来。尤其是篮球,可以打全场。据说当年在驷马山水利枢纽工程会战中,叱咤滁州地区的篮球队的、赫赫有名的“马厂三江”,二爷就是其中的一位。
二叔更是个书法和古诗词爱好者。儿时我喜欢看闲书,得空就在家里的旧书堆里翻杂书看。那是就经常看到各种诗词集论,法帖拓本。什么真草隶篆、苏黄米蔡,多宝塔玄秘塔等等,都是那些年知道的。老家的民俗中,堂屋是要有中堂的。其他人家多挂山水人物,而我家记忆里就是书法。现在家里的中堂是二爷于2008年书写的。
二爷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跟我讨论书法字帖的内容,探讨其背后的意义。记得这副中堂初拿回来悬挂时,我老爸一直不相信是二爷的手笔。在他的眼里,二爷永远是他的二弟,哪怕是毛笔字。爸爸因为是家里的长子长孙,要继承并主持家业,所以当年被爷爷从马厂中学接回老家读私塾,从而失去了后来“吃计划粮”的机会。但他在他弟弟、我二爷目前永远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其实这我也很理解。我奶奶去世早,爸爸的兄弟姐妹们大小在我爷爷的带领下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后来我妈妈嫁过来,与二爷他们都是始终以姐弟姐妹相称,从未红过脸。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我们的家风。也难怪:爸爸是私塾派的,二爷是学院派的。一个是毛笔字,一个是书法,肯定是有区别的。每每到老弟兄俩讨论书法毛笔字时,我就在里面插科打诨和稀泥,气氛也极为融洽。其实这老弟兄俩暗地里都相互佩服着对方:二爷佩服的是爸爸修了一辈子地球的手,居然还可以拿起毛笔,挥洒自如;老爸佩服的是二爷的字居然登堂入室、自成一派了。但是一边佩服欣赏着对方,一边就是憋着,口头上不明说。这,大概就是我们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他们这个年纪的老人共同的状况吧。
书法滋养了二爷,也毁了二爷。因为白天工作繁忙,他总是在夜晚家人都熟睡后在书房看书、写字。有时写的兴奋了,可以到三四点钟。常年这样的不规律生活,对他的健康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也为肾病埋下了祸根。对于二爷的这样作息规律,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二爷很是疼爱二妈。二爷是个打鼾好手,更是打鼾能手。有时候会把隔壁的邻居都激动了。而二妈就怕二爷打呼噜。为了不影响二妈的睡眠,二爷就以看书写字之名,总是等二妈熟睡后才休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作息习惯。后来我转业去了深圳,知道二爷这种大鼾是种病态,就买了一台美国瑞思迈的呼吸机给他。没想到因为面罩的问题,不仅没有治好他的打鼾,反而给二爷的鼻腔黏膜造成了损害。这不能说不是件憾事。
二爷是个性情中人,有时候办事也“不靠谱”。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家里人给二爷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在大山更深处的一个叫猴子石的村庄,从我家过去那里要翻越几个山头。二爷不同意,但父命难违。当年春节前,家里准备了些点心等节礼,让二爷给送过去。结果二爷提着礼物在山头睡了一觉,把点心吃了,晃晃悠悠就回来了。也没有跟家里人说没去对方家。结果女方大怒,这门亲事就不了了之了。
二爷就读的高校位于黄山汤口镇,因为专业需要,二爷两年间踏遍了黄山大大小小七十二峰。这既圆满的完成了学业,也结识了不少隐居于黄山区域各种奇人异士。有一年春节放寒假回来,二爷突然一本正经的跟我爸和爷爷说:过了年我要把三子带到黄山,去拜一个老道长为师,跟着道长出家学艺。据二爷讲,那个道观在黄山半山腰,有很多猴子围着跟随着道长。道长学识渊博,本领深不可测,绝对是位世外高人。二爷已经替我求了情,道长也同意收我为关门弟子。结果我老太(那时我们家四世同堂)听见了,举起拐杖就要揍二爷。二爷从此吓得不敢再开口提此事。但私下里二爷给我说过几次那个道观和道长的情况,尤其是道长和猴群的描述,令我心驰神往。记得那年春节,我就悄悄的瞄着二爷,怕他走时不带我走。但后来二爷还是悄悄的一个人返校了。若干年后,我和二爷提及此事,他还是习惯性的摸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在吐出来的氤氲烟气中,眯着眼,望着远方,似笑非笑,淡淡的一句“可惜了……”
对于工作,二爷其实更兢兢业业,爱岗尽责。他主持过黄山线性松毛虫的防治工作,是国家杨树所和国家果科所的成员。二爷当年是林业植保专业毕业,但分配时却选择去没有山地的皖北平原工作,目的就是要开疆辟土,在艰苦的地方扎根。他当然也是国家专家库的成员。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把美国薄壳山核桃(又叫碧根果。果实是很好的坚果类零食,又是优质食用油的原材料。它的木材则就是胡桃木,是高端家具装饰材料,经济价值极其高)进行引进栽培推广。二爷主编了美国薄壳山核桃栽培技术指南,并主导了阜阳市农林科技示范基地的建设。昨天晚上女儿兴冲冲的拎着一袋零食,跑到我跟前对我说:“老爸老爸,你知道舅妈送我的这个碧根果是哪里产的吗?!”我说:应该是我们老家的吧?女儿诧异的说:“老爸,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居然是我们这里出产的,是复兴小学院内!”于是,我就大概的给她们介绍了二爷与碧根果的故事。二爷,如您所愿,您当年的辛苦付出,现在开始慢慢出现成效,并且已经荫泽乡里了。
二爷是我爸的亲弟弟。因为他没有男孩,而我自己兄弟三人,于是在1988年的夏天,在我姥姥(也就是我二爷的岳母)来我老家作客,与我相处一个多月后,就在与我爸沟通后,主持将我过继给我二爷(叔)做儿子。这,就是我与二爷既是叔侄又是父子关系的由来。去年底,二爷突然跟我说,嘴巴苦,吃啥都是苦的。他希望我带他去医院住院看看。在同学和战友的帮助下,元旦前二叔住了院。经检查,不但新guan~yang性,且肌酐指数极高,蛋白指数极低。经过十来天的治疗,味觉慢慢恢复。
2023年1月9号,我从老家拿了一些羊肉、排骨、鱼、鸡以及二爷爱吃的饼折子粑粑给送到县城,让姑姑做好送到医院给二爷补补。当我去病房探望二爷时,二爷精神状况极其的好。他甚至高兴的说:“按照目前治疗的效果看,再活个二三十年也没有问题!以后啊,我一切都听你的,再也不犟了。以后我和你二妈就跟你混了……”。我很高兴二爷如此说。二爷以前极其排斥医院,排斥医疗。现在他能承认自己是个病人,且相信医疗调养,这对于他的健康极其重要。当我说要赶往高铁站坐车出差时,二爷罕见的挽留我说:“啊?现在就走啊?四点多的车,还能再坐会儿吧?”以前只要是我说要去工作,二爷从来都是催着我走的。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挽留。可惜我当时没能理解二爷的意思,毕竟也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怕影响同病房其他人的休息,也想让二爷休息休息。
2023年1月10日早晨,二爷吃了一大碗稀饭和一个鸡蛋后,对二妈说:“长荣,把枕头弄一下,我有点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上午十时许,二爷撒手人寰,驾鹤西去。是时,虽为三九第二天,但丽日高悬,温暖如春。在第五天即1月14日上山安葬时,气温骤降,天雨雪,万籁素然。这位一辈子都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人,到了走了,也没有给我们添任何麻烦。
二爷的雅号“鹤仙人”,于是我撰了这副联,以示纪念春节三天年,按照乡俗,我在老家给二爷守孝。看着二爷的遗照,栩栩如生,恍然欲语。想着咱爷俩此生的点点滴滴,不觉潸然泪下,哽咽不已。
二爷名讳长江。临,有两个读音。读第四声时,是“丧哭”之意。撰此联一语双关,相信二爷在天有灵也会笑纳的。” 这是老爸亲笔给二叔写的联。老兄弟俩这下彻底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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