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01

再次见到笑笑是在大学毕业十年之后。

杭州最大的室内游乐场入口处，两岁大的小薰将夏蕾的长发绕在手上，用力一扯，夏蕾吃痛惊叫。丈夫东骏假装嗔怒地瞪了小女儿一眼，熟练地把妻子的几缕头发重新别到了耳后。

就在和东骏对视时，夏蕾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排在旁边队伍里的笑笑。

两条浓眉皱在一起，嘴角夸张地往下撇，他一边跺脚一边讨饶似地喊着：“疼，疼，别揪，别揪。”

跨坐在他肩头的男孩子，被他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女人察觉到周遭投过去的目光，伸手想将孩子抱下来。笑笑却故意左躲右闪，孩子因此笑得更为欢实。

从背影看，女人的身材很好。夏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部，生过两个孩子，这一圈肉大概是消不下去了。

男人小心地将孩子放下，抬眼的时候几不可察地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夏蕾顿时心头一凛，避开目光，将怀中的小薰交给东骏，拉开手提包，忙乱地翻找着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我们有卡，直接报电话号码就行了。”东骏一边逗弄女儿，一边提醒夏蕾。

大儿子小光早已经按捺不住，拉着夏蕾的手急急地往前走：“妈妈，快点，快点，轮到我们了。”

终于平稳了心绪的夏蕾不动声色地取出手机，抱歉地对着丈夫点点头，开始和柜台上的工作人员确认信息。

“13565734568。”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又是一惊。这个曾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带着过往记忆如暴风雨般瞬间将她困住，使她进退两难。

02

“我叫丁笑笑，大三，学院男篮队队长，从今天起兼任你们女队的教练。我知道你们中大部分是被抓来凑数的，不过既然要代表学院参加全校的篮球赛，怎么也得有个样子，不会打不要紧，动作一定要漂亮。”少年的脸上泛着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大眼，身着印有学院名字的篮球服，手里抱着一个篮球，露在外面的小腿细长紧实。

这是夏蕾记起来的第一个场景。细长紧实的小腿。

重新接过小薰，又嘱咐东骏看好小光，夏蕾也跟着进了游乐场。

小光跑得快，东骏在后面追。看着他的背影，夏蕾的目光自然就移到了小腿上，肌肉明显地往外突起，形成一个难看的鼓包。据说经常打篮球的人腿部肌肉是纵向长的，这样跳起来才有爆发力。她倒是从来没有见东骏跳过，但看这小腿的模样，肯定高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她不免失笑，怎么还比较起男人的小腿来了？

把小薰放进海洋球池，她自己则坐在外围的家长等候区里。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笑笑，她松了一口气。想什么呢？游乐场那么大。

第二个场景里，她们几个女生躲在树荫下，少年教练在罚球线上示范投篮动作。右手托球，左手辅助，下蹲，跳起，舒展的身体还停留在空中，篮球已经划出流畅的弧线，稳稳地从篮筐中心落下。漂亮的空心球！嘴里喊了一声“Nice”，少年教练痞痞地朝着她们勾手，“还不快过来！”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视，一个带着得意，一个多少有点倾慕。

笑笑刚才穿着什么？夏蕾努力回忆了一下。休闲的衬衫和长裤，脚上是凡客的板鞋，整个身体比上学时明显圆了一圈，但还算不上胖。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在打篮球了。

“夏蕾？！”身后响起男人熟悉的声音。

03

敛了敛神，她回头：“嗯，好巧啊……。”气氛有点尴尬，她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

他的手朝后面指了指：“我老婆带着孩子在最里面的淘气堡，我出来透透气。”坐下后，他又清一清喉咙，“你有看到我吧？！”

“嗯。”

“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挺好的？”他瞧着她，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挺好。你老婆长得很漂亮。”匆匆一眼，夏蕾实际上并没有看清女人的长相。

意味深长地觑了觑夏蕾，笑笑没有接这句话：“我一直在杭州，号码也没有变过，但你一次也没联系我！”

夏蕾的眼光放在他的手上，手指颀长，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就能单手抓起篮球，但她脑中关于手的记忆却不止这个。

那年夏天，他们出门吃饭，每次都会点一盘香辣小龙虾。那时候，她吃不了辣，他就是用这双手耐心地摘掉虾头，剥去虾壳，最后提溜着虾的尾巴在温水里来回荡几下，把红油完全漂洗干净后，才放进她的碗里，催促她趁热快吃。轻狂少年的温柔最是动人，以至于在她心里安放了这么多年。

这是她想起来的他们之间的第三个场景。很好，记住的只有这些。

又看了一会儿海洋球池里摸爬滚打着的小人儿，她收回思绪，抬眼与他对视，十年前那个剥虾的少年人慢慢和眼前人重合：“前不久我看一部电视剧，女主角多年后邂逅大学里的初恋，对方已经变成了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男人，她心里就想，这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人吗？”

笑笑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煞白，下意识地垂手拉了拉衣襟，沉默五秒钟才说话：“那我呢？”

夏蕾眉眼含笑：“你很好，没有发福，不曾油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

“你也很好，最终还是留起了长发，特别好看。”

接着两人又各自聊了聊近况，现在在干什么、身体怎么样、另一半是做什么的，诸如此类，不痛不痒。

04

到了吃饭时间，东骏带着小光来海洋池寻她，两人商量着就在游乐场里面的餐厅里对付一顿，免得进来时还得重新登记。

远远瞧见笑笑一家也在，夏蕾打算换地方，不曾想东骏拉着小光已经坐下，热情洋溢地朝她招着手。她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路过那一桌时，看到男人的餐位前堆满了红色的虾壳，他正将一只剥得干干净净的沼虾放到对面女人的碗里：“趁热吃吧。”语气温柔。

听到这话，她明显地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时间不会超过两秒。

等在位置上坐定，把孩子们安顿好，东骏开始用手机点餐：“没有龙虾，给你点份沼虾吧，也很好吃。”

“不要，还得剥壳。”

“瞧你，有我呢！”

“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