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听犬吠

隔窗听犬吠

我家阳台前园子里栓了一条小狗，天一黑就狂吠不止，天一亮则噤口无声。听声音就是条小家伙，也许刚从妈妈身边被强行拉到这儿，悲伤？也许年幼胆小，天黑了，独守园子害怕，就叫着壮胆，或是表达对黑夜的惊恐？或者，就是条天生负责的狗，忠诚主人，感谢每天喂给的狗食，诚心诚意要报答，对一切响动都报以警惕，宁可误拉警报招人烦厌，也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信号？这种憨憨的狗我见过很多，它们明亮的眼睛展现着对主人纯洁的追随，使人望尘莫及。因此我又想起读过许多义犬的故事。

我猜想着这些，心里好笑自己有这闲心。可是渐渐地，这条小狗午夜时分越来越响亮的狂吠，每每将我从美梦中惊醒。有一夜中了状元，却听见秦始皇对我狂叫，说我在网上反动话太多，不配当朝廷状元。他喊叫着要杀人，我吓醒。眼前一片黑，接着梦里始皇帝话茬的，就是这条小狗的汪汪汪。

有时候，它叫着叫着，还会不自觉带出它的野狼祖先的哭声，汪汪汪之后，是扯长了、拐弯后的低声呜咽——啊，它不是在看家护院，而是在抒发悲情。

四周都是楼房，全住着现代公民，夜虽闭户路不拾遗，他们早没了上世纪少年们翻墙钻篱笆乘着星光摘两个果子偷腥的兴致和身手，那样的乐子今天的狗儿也不懂。他们喜好穿着时装，在专门的水果店里站直了腰板儿，随意挑拣，不讲价钱，买上三五样南国水果，展现逛街的优雅，带着满脸正能量回家，谁会在意彻底开放的酒中苑里树上的几颗苹果？我敢保证，小狗这时候早没了保园卫果的热情，而是真真切切在抒唱一条狗内心的声音。

是忠诚早已过时的怨懑，还是自身无用的叹息？在这个院子里，走动着很多猫儿狗儿，很肥，慵懒，眼神迷离，窝在道当中，不知道俺老霍急冲冲骑自行车回家取备课笔记来也，根本不闪避。没有老鼠可抓，没有风雪野地里单门独院可守，它们活得没劲！所以到了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人人沉睡梦见秦始皇对自己微笑的时候，它们神智澄明，必会想到荒蛮时代的情景吧？那时，人狗同命运共呼吸，为吓退一群野兽熬过漫长霜夜，而共享一块肉骨头……

我这样傻想着，每每半个小时睡不了。想睡的时候，小狗的吠叫变本加厉，似乎因为获得了一个知音，而坚持不肯放我回到南柯之乡。我开始怨它，因怨生烦，由烦成躁，越发睡不好觉。

我想找园主抗议。又一想：你跟一只小狗过不去？再一想：又不是吵了你一个，满楼都是人呢！

但，夜夜如此。你头挨枕头，它狂吠开场。

奇怪的是，那么多人，确实无人抗议。因为这个，我渐渐打消了抗议的念头。又一夜，很静，那叫声没有如期来到，我一笑：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可是，将睡未睡、跟黑甜乡半推半就之际，小狗汪汪汪开始了狂躁烦乱的抒情。完了。

我装了新的阳台窗子，双玻璃，黑色胶条，将一切缝隙堵得严严实实。师傅说，这窗子隔热隔寒隔音。我们说，试试。那就试试。等到午夜，小狗开叫，窗户一关，哇，静得只听见电视那点儿破音乐。

睡了。如此恬静，真可以酝酿一个囫囵觉了。

听见了吗？小狗开始叫了，真的，它又开始了。双层玻璃和高级铝合金挡不住它的小夜曲。

不过，声音小多了啊！

我听见，那狗吠，如同从很遥远的乡村传来。对，是了，是那久违了的乡村的狗吠，从深巷，从寂静的院落，遥遥而至，呈现着夜晚的情调。

刚好，比寂静多了一点什么，比吵闹少了一些东西。就是那种我们需要的村落的声音，夜深人静的声音，星光下原野的声音，四围田园跟麦子谷子桃子杏子一块儿生长的声音，雪地里一弯月牙儿在远处黑漆漆半空中飘荡的声音。

陶渊明吟道：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

刘长卿说：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隔着两层玻璃，我听到了古典诗歌的意境。仿佛回到小时候跟爸爸去的舅舅家，村庄长夜无电灯，早早儿一大炕亲戚都躺下，老人吸旱烟管儿，微红一点光一明一暗，爸爸跟大舅舅讲陈谷子烂麻子几万年往事，我瞌睡得很，但又要听，结果，就时时听见这样的犬吠……

久违了。

想着我的好窗子把小狗的声音调节到这般诗意，我充满了独享现代化跟田园诗成果的甜蜜睡意。

隔窗听犬吠

你穿过面纱

把自己赠给了我的想象

像

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

穿上了雪的衣裳

像你的背影

披着月光

因此，因此啊，这个寒假里，一定要督促学生，全都读完那本《谈美》。

隔窗听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