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血泊中，远远看去，尘灰之中，像一朵开得凄婉的花。
天权大军清扫战场时，无人敢动那残破的红衣，或许，是因为对那为瑶光百姓敢与敌国军队战场拼杀之人无形中生出的敬意。
执明携众将士中疾步走来，士兵霎时列站两侧，秋风凛冽，吹皱了一袭红衣，痛了执明的眼。
执明呆立了一会，良久，他的嘴唇颤抖着，干涩的喉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不想这样。”
他想过他们太多的结局，是相离怨恨，是和好如初，然而这些徘徊在心间已久的想法尚未被选择，却已经看到阿离脆弱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知道慕容黎没有死，因为纵是鲜血四溅的战场上，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开过那个纤瘦的身影——那人身上受过的每一道伤，他都清清楚楚。
可是，他对阿离的心，在无数寄去思念无果的夜晚，在遖宿使者道出那些事实的时刻，在那日思夜想的人决然转身的时候，渐渐动摇了。
直到那人的身上被一支来自自己身后的羽箭射中，那时他恍然明白。
他已命人追捕射箭之人，所有的阴谋诡计届时当真相大白。
误会消除了，那么情呢？自从太傅他们身亡后，自己便没再给过他一个真挚的笑容，而他，一直努力地想要弥补。太明显了，每当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冷清眼神都瞬间化作微漾的春水，可是自己一次次将春水结成寒冰。
指尖颤抖，执明的心像是被豁开了一个洞。
是不是一切都晚了呢？
不，执明凝视着刺目的红色，一股莫名的怨气涌上大脑，或许并不算太晚。
我，不允许他在我面前……
被传唤至战场的医丞提着衣摆迅速又小心翼翼来到执明身后，“王上”
“将他医好，”执明转过身正欲离开，忽的顿足，转过头，“若是给本王出半点差错，你便提头来见。”
虽说天权王上平日也没少为难过医丞，医丞自以为对国主已熟悉至心中无惧的地步，而此时，却打着寒战跪下为慕容黎诊脉。
乱。
医丞颤巍巍地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这一次慕容公子的情况已大大出乎他所料，若是之前在天权，只是些风寒等小病，几副药汤便可痊愈。可现在，他心里暗自梳理着：气血淤结，邪风湿冷，外伤严重……
这单单每一条都不足以堪忧，然一时累积在一人身上，却能致命。
然而，最棘手的，是毒。缓性毒，潜伏时间极长。
他把自家王上留下的锦裘将慕容包裹起来，先用祖传的丹药抑制住慕容血脉的杂乱，然后命人抬慕容上车。
“慢着，本王自己来！”方才已经消失的执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甩袖拦住了准备上前的侍从，“阿离是本王的，自然是本王来，你们谁都不准碰。”
两个侍从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奈之色。
哪有胆子同王上抢人啊！
执明不顾血污把慕容黎从地上捞起，紧紧抱住，在看到慕容皱眉的一瞬间，又立马减轻了力道。
马车颠簸摇晃，执明一路将慕容黎拥入怀中，缓和了剧烈的震动。
天权国，王宫。
“阿离他，怎么样了？”
“回王上，慕容公子旧疾未愈又添新伤，虽然经过几日医治有所缓解，但是……”医丞思量着如何言语，执明已无耐心，“但是什么，阿离有危险吗？”
“王上莫急，慕容公子身中一种奇毒，只是此毒，老臣不曾遇到过。”
“那医丞都不知道的毒，”执明的手颤得厉害，“阿离是不是……”
“王上暂且宽心，此毒性缓，一时要不了慕容公子的性命。待老臣再翻阅古籍，说不定有办法。”
“阿离的性命，你一定要给本王保住。”
“臣定竭尽所能。”
执明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阿离的毒，与那人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他能隐藏许久找准时机突下杀手，想必也很有计量。
几案上快要燃尽的烛火忽明忽暗，执明将手覆上慕容黎冰冷的手，幽寂的夜中，那双眼睛却并未蒙上阴影，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阿离，会没事的。阿离放心，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在这一段时间，我会替阿离守好瑶光，铲除那些隐藏的势力。等到你痊愈，那时，便可以无忧地生活了……”
“钟堃仪想要天下大乱，自己做乱世枭雄，复了天枢国。
慕容黎妖颜惑众，凭着王上的宠爱，登上兰台令的位置，算计人心，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我也很敬佩他，他为了复国，不惜一切代价。他本可以选择留在天权享乐，却冒着危险去遖宿，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可是，我却从未听说半点关于他筋疲力尽的消息。”
“阿离他，其实很累……
他将天权当作归处。可惜本王之前却从未真正替他着想过。
是本王对阿离不够好。”
“王上，这不怪你，只是你当时并不懂得这世间，还有历尽苦难失心落魄之人，也不明白苦难如何消磨一个人最初的信仰。王上，你长大了……”
慕容黎眯了眯双眼，树枝横斜叶叶簇拥的空隙流泻出的丝缕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疲惫无力之中又添了些生气。
他惊喜，又自责。
惊的是钟堃仪竟被执明揪出，喜的是执明待他如初，然而每当执明用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投到慕容黎身上，他的心，便痛起来。
我慕容黎欺你骗你，害得太傅子钰命丧敌手，我双手染满鲜血，本应遭世人唾弃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而他，居然还相信我。
慕容黎伸出手，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
“执明，我罪孽深重，纵然是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 你，是万民之福，怎可留下我为祸世间呢……”
慕容黎嘴角微微扬起，眼睛却湿润了，他缓缓抽出燕支，一抹寒光乍现，不期映出了执明的身影。
“阿离，本王不许你私自了结性命！”
执明冲上前，一把夺过燕支，怒道:“阿离莫不是失信于人，不想做天权的帝后了？”
慕容黎垂了眼帘，不知如何回答。
执明粗暴地搂过慕容黎的腰，在他脖颈间咬了一口，低沉轻声道:“阿离，前尘往事都不作数了。瑶光王子复国本没有错，当时你一心为了瑶光，被仇恨蒙蔽……可我知道阿离不是表面的那样冷血，阿离将天权当作归处，阿离为了我放弃将天权作为夺取天下的资本。天下大乱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世事如棋局，身为棋子，你、我，无论是谁，都无法逆转掌控。可是阿离，碧落黄泉是每个人最终的结局，迟来早去又有什么区别，只是我怕，怕那天堂地狱只是个幌子，怕你将一去不复返。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刀山火海我也同你一起走。但是现在既然还活着，还在我眼前，就不要轻易离开，天权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所以……”
“阿离，回来，好吗？”
慕容黎沉默良久，肩头不知为何有些湿凉，眼前人的怀抱充满他从不敢奢求的温暖，令人心醉。慕容离缓缓抬起双臂，轻轻放在执明的腰间，算作一片冰心玉壶的应答。
“阿离，你都好几天没有理我了，这奏折没完没了，来来回回总是那些烦琐事情，再说奏折哪有我一个大活人好玩？”执明看着端坐桌案旁认真批复的慕容黎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心里更难受了，一下子跳起来，“早知道就不答应让阿离做什么兰台令了！”
慕容黎抬头，终是抑不住笑意，“那王上希望我做什么？”
执明立马熟练乖巧地坐在慕容离身边:“我不贪心的，我只想让阿离每天都能多花点时间来陪我。”
执明眯起亮晶晶的眼睛，摇着阿离的手，“哪怕是一会。”
“王上，天下初定，应当谨慎才是。”
“阿离，阿离～我就是想和阿离亲近亲近，之前是我错了，阿离真心待我，我却……”执明连忙停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上，都过去了。”慕容离一脸淡漠，放下奏折，眼神飘到台下的假山，翘起唇角，“我记着，王上曾有个夙愿。”
“夙愿？自然是跟阿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受到慕容一记眼刀，执明声音倏然弱了下去。
“你可还记得在此处水潭上放的风筝？”
执明回忆起了那句天马行空的雄心壮志，
本王寻思着上天看看。
“呃，阿离，那个……”
“上一次没能成功，是因为所选之人不合适。若是王上亲自上阵，那必定不同凡响……”
执明紧紧抱着慕容的腰，转转眼珠，慌忙道，“这个太激烈，万一令阿离受惊怎么办，阿离近日身子虚，更不能如此冒险，不行不行。”
慕容离轻哼一声，义正言辞:“臣协助王上，便是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执明耷拉着脸，极力装出委屈的样子，见慕容离不理会，便伸手拿过离自己最近的一本奏折轻轻靠在慕容身侧，“阿离，我还是想跟你一起看奏折……”
南风轻柔温暖，仿佛安抚着千疮百孔难以平静的世界。在这一方小小的亭子里，时光流转，面前湖水泛起的涟漪乘着飘忽的思绪悄然扩散到远方。
慕容离低眸，目光掠过那人被几缕青丝遮掩的额头，一时情不自禁，合上双眼逐渐凑近，轻轻地将唇贴上。
山河魂断，红尘中仍有两心相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