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且要細看「一檻之隔」的雙玉在待人接物的差異。
賈母一眾來到櫳翠庵,請妙玉拿好茶來吃,曹雪芹一句看似無意的話語,點開今回主題:寶玉留神看她是怎麼行事。寶玉心思細膩,應已感知賈母等人皆為妙玉的不速之客,故特意留神。
妙玉私下好茶好器招待寶釵黛玉,當然可以說她真正想招待的是寶玉,但身分不適合主動開口,只得引了釵黛,寶玉自然會跟上,所以她給寶玉品茶的器皿,才是平日自己慣用的。但對比劉姥姥意外用了妙玉獻給賈母的成窯杯,那珍品就成了俗器、髒了,可見耳房裡,妙玉定讓每個人都用了與身分品味相襯的奇珍罕物。
於是黛玉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就冷笑了,那心裡似在說,我以為妳品得出,才用珍藏五年自己都捨不得吃的梅上雪,「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所以,用隔年雨水的賈母在妳心裡是什麼等級呢?
或許在黛玉認知裡,賈母這種富貴到老又極懂生活品味並還是賈家主母身分的人,妙玉在對待她與自己和寶釵之間不至於有區別,所以疑惑這水不像舊年雨水呢?我們不知道。只是在妙玉眼中,她的直覺反應是心血白糟蹋了。至於所謂的「心血」到底包含了什麼?深入了解妙玉,你或可推測得出。
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還是妙玉親入空門才好了。此已點明妙玉自小就是一個對環境十分挑剔敏感之人,所以替身替她修行也無效,只有她自己入空門,感覺到這個環境才配得上她的清高、乾淨時,心病才好。然她不明白這是潛意識所影響,或反怨懟命運:如此才華與美貌,若非家道中落,哪需一生青燈古佛?
雖入空門,雖自詡清高,到底不是真修行人,單從她始終帶髮修行就可看出她並沒有一輩子為尼的打算,我們或可將她看做客居空門的世家小姐,這也許才是她給自己的定位,又或者這正是她生命未解的矛盾──無法正視自己的「俗」。畢竟她是從雲端跌落的鳳凰,強烈要求自己身與心都要絕對的乾淨、高雅,才能繼續端著那孤傲,否則與一眾俗不可耐的尼姑們又有何區別?
妙玉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其遺言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此題留待下篇)
寶玉在很多時候都是慈悲的,但第一次讓小牡羊被他的慈悲感動到起雞皮疙瘩卻是這段對話。寶玉深知妙玉心病,即使在他心中劉姥姥不是「貧婆子」,卻用這口吻來與妙玉對話,是一種慈悲。因為一旦顯得他比出家人還更有包容心、更無分別心,妙玉就受傷了。但是當他以與妙玉同樣高度出發,再替劉姥姥爭取那茶杯,一切水到渠成。
其一,「貧婆子」的稱呼讓寶玉與妙玉同一戰線,充分體現同理心。其二,再以施捨口吻討要成窯茶杯,讓妙玉甘願同意,救贖了一個身在空門卻有強烈分別心的修行人,可以說是給她一個台階,也可以說是度她修行。其三,物有所值,是惜物;嘉惠他人,是利他。
一般人平日慣有的思維難免批評:「鄉下老太婆用過的杯子怎麼就髒了?虧她還是修行人!」是,修行人是應該無分別心,然而修行人不過正在修行,不是得道高僧、不是聖人,更何況一開始也不是她自願遁入空門。
寶玉從不以朋友立場勸說妙玉,卻以實際行動給予她無分別心的對待,既維護了妙玉尊嚴又同時令她感到舒服,他真心疼惜妙玉之舉,貼心的讓人無話可說。
他懂,妙玉的潔癖是一種絕對捍衛自己尊嚴的方式。不是她,你不能體會「這世間賴以生存的一方淨土被骯髒之人突然闖入」的感受,那與凌辱無差異。難道只因於櫳翠庵為尼,就容許你們任何人說來就來,說喝茶就得奉上好茶嗎?別忘了,一開始是你們下了請帖請我來,我並不屈居於任何人之下。
妙玉修行多年,怎麼不知道出家人不該有分別心?但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最難度的人生課題,而它總會打的你措手不及,在每每你自以為克服它之時。這時的妙玉或也萬分痛苦、或也難容這樣的自己,她要砸碎的不是那個杯子,是如此心地不潔的自己。幸而,寶玉給那杯子一個相對好的出處,讓她也挽回一點修行人該有的「慈悲」。
寶玉完全的包容她,並且是在明白妙玉的糾結之下,不以社會身分框定,而允許這個個體的獨特性。他看透妙玉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高潔」、虛假的只能死命扒著形式的「超然不可侵犯」。以實際行動告訴妙玉,不論是怎樣的妳,都不影響我們的情誼。而聰明如妙玉,怎麼可能看不明白寶玉未曾言明之意?她定然感念、感激這個允許她是不完美的朋友。他依舊相伴引導,而非疏遠放任她或批判否定她。
每個人的修行之路上,都需要有願意等待他成長的陪伴者,若能令他感到安穩不棄,他便能更全心專注於性格之調伏。這是小牡羊從41回寶玉的慈悲中深切領悟到那無所不包的強大力量,也只有如此才真正救贖得了容不了瑕疵存在的人:不是逃避那些不夠完美處、推開引起自己不完美的禍源,而是先接納自己有不完美,才能以最一絲不苟的態度力求完善 。
如果你發現自己接受不了妙玉這種層級的「修行人」,問問自己,你是否也被框死在社會約定俗成的身分認同意識中,不肯放過自己呢?
台北的小牡羊
矢志喚醒眾人心底潛藏的至純智慧,以善知識結天下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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