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大雪。
这座东北边陲小城被笼罩在一片灰暗的色调里。
街上人不多,一群孩子因为几块糖果在雪地里互相推搡着,肖白坐在车里,听着呜咽的风声,看着窗外撒欢儿舞着的雪花有些恍惚。
肖白,绰号老白,性格懒散,不喜欢被约束。大学毕业后南下两年,以为能意气风发衣锦还乡,到头来灰溜溜的回了老家,成为了一名自由撰稿人,为地摊报纸提供些类似心灵鸡汤的狗血文章,偶尔背着相机乱窜,拍些不入流的照片。
坐在驾驶位的姑娘叫方圆,是肖白的青梅竹马。
方圆是个孤儿,在肖白小学时候就搬到了他家隔壁,被奶奶和街坊邻居一起拉扯大。肖白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看着肖白手里的苹果,怯怯的眼神里夹杂着渴望。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害羞的小姑娘能出落成今天这副祸国殃民的模样。
方圆点上支烟眯着起眼睛,嘴角翘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很像一直慵懒狡猾的狐狸。
“抽了能有半包了吧,不怕牙齿被熏黄吗?”
“你猜呢?”
方圆笑眯眯的看着肖白,洁白的牙齿晃得肖白头晕目眩。
“过完年三十了,该找个男朋友了。”
“老白,你这语气怎么和我家老太太一样,你知道我是要做大哥的女人的,你要再催我实在不成我委屈委屈从了你得了。”
“别闹,咱俩太熟悉了,我不好下手。”
方圆捣了肖白一拳,然后肆无忌惮的笑起来。
一脸的祸水相。
方圆的美貌从初中起就初露端倪。
松垮的校服包裹不住她前凸后翘的身材,方圆没有条件过多的修饰,简单的马尾,干净的帆布鞋,虽然廉价,还是让青春期荷尔蒙爆发式分泌的野小子们魂不守舍,莫大宇就是这群野小子里的代表人物。
肖白刚认识大宇的时候,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五好青年,俩人一起参加了学校的演讲比赛,恰巧坐在一起,台上选手唾沫横飞的时候,俩人在台下脑袋拱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
曾经的大宇算是当地的小纨绔,家境优越,相貌清秀,站在演讲台上眼底还是一片清澈,招惹得观众席上的小女生面若桃花,不记得从哪一天起,这家伙搞来一辆踏板摩托,大伙蹬着车子汗流浃背行进在路上的时候他一脚油门扬长而去,接下来几起校园里的斗殴事件,让他从祖国的小花朵蜕变成无恶不作的二世祖。
当时没有人痛心疾首拉过他谆谆教诲,只觉得有个这样的朋友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而这一天,肖白和方圆就是来接这个记不得几进宫的混蛋。
“老白,以后有这样的事儿别叫我了,大宇的事儿也别说给我听,你知道我不待见他。”
方圆反感大宇,对大宇如跗骨之蛆的纠缠恨之入骨,但毕竟一起长大,有些事儿不方便说得太赤裸罢了。
“方圆,咱们不是孩子了,我不想大宇再这么下去,你知道,咱们这圈子里也只有你说话大宇能往心里去,对我们男人来说,三十岁该成家立业做些有意义的事,而不是还天天在街上乱晃打架斗殴,他是咱们共同的朋友不是吗?”
“你别跟我起高调,他的死活跟我有关系吗?你少拿些哥们义气之类的大道理跟我扯淡,我个没爸没妈的孩子人情冷暖看得太多了,当初我和我家老太太吃不上饭,要不是你妈心肠好帮衬我们,我们说不定能不能活到现在,我家的亲戚看着我们过着那样的日子哪个站出来放个屁了?”
方圆有些激动,肖白一时语塞。
对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老太太来说,把一个小女孩拉扯大很不容易。当时肖白家附近有个蔬菜批发市场,老太太天还没亮就会赶到那里,捡些卖相还不算惨不忍睹的菜叶回家,肖白爸妈心软,看幼时的方圆面黄肌瘦,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都让他端去一份,方圆自尊心强,当着外面的面从不会狼吞虎咽的吃这施舍的吃食,这份自尊心,就算到了今天,还是一样强烈,也难怪肖白大放厥词一脸仁义道德会让方圆这么排斥。
恍惚间,肖白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方圆穿着他穿不上的衬衫依然显得松松垮垮,那时她的胸脯还很干瘪,那时她一身的稚气在这个世界显得那么珍贵。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大宇大步流星的走来,吊儿郎当的钻进车里,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他拍拍肖白的肩膀说费心了伙计,接着他看向方圆:
“你能来我很感动。”
方圆没吭声,摆弄着手里的电话。
大宇似乎没觉得尴尬,点上支烟絮叨起来:
“他妈的出来有什么好,我这种人就该死在里面,外面的世界太没有归属感。”
“吃点儿什么?”
“老地方。”
大宇回答完肖白的问题,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老白,这次打架为了方圆,她不理解,我也不想告诉她,殷勤献多了,她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了。”
肖白和大宇坐在常去的火锅店,方圆独自回了家。
“我这次带方圆来接你,是想让她劝劝你来着,你这么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宇把肉片塞进嘴里,狠狠地灌了口酒。
“劝我?你说我能做什么?让我去卖菜还是搬砖?老白,咱们认识十多年了,你应该了解我,我他妈不想做什么好人,包括你们说的理想,在我眼里都是狗屁,好人会长命吗?”
这大概就是大宇和方圆最相像的地方,方圆因为家庭的不健全和亲人的冷漠,骨子里永远抱有一份提放心。大宇的母亲在他初中毕业以后去世,那个念了半辈子佛与人为善的瘦弱女人死的很憋屈,煤气中毒,大宇从那以后就觉得好人没好报,只有好好当个祸害才能长命百岁。
肖白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路人冒着风雪艰难的行进着,他们要去哪里?回家?家里是不是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待着这些奔波的归人。
烈酒入喉,烧的心疼。
“方圆小时候就很好过吗?她不还是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刚刚三十在机关单位也混上个办公室主任,她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好好活,你一个老爷们凭什么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大宇冷哼一声:“凭拳头,谁对我好,我报恩,谁不服,我打谁,我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看肖白还想说什么,大宇举起了酒杯。
“别劝了老白,路是自己走的,别替我操心了,再说这次不是听说那王八蛋纠缠方圆我会大过年惹一身骚吗?我珍惜咱们的情谊,你明白这点就好,还有,正月十五咱们这帮人大聚,你那时候得好好陪弟兄们喝几杯。”
肖白咧嘴笑笑,很难看。
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家,茶几上有张李玫留下的纸条,她告诉肖白解酒的蜂蜜水在冰箱里,橱柜里有热好的饭菜。
李玫是肖白的女朋友。
两个人在一起七年,第七个年头,痒到他们不需要语言的交流。书上说两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共处一室不说话还不会觉得尴尬,各做各的事,无聊的时候能在一起拥抱一会儿。肖白和她之间,只是缺少了拥抱的环节。
肖母很喜欢李玫,和肖白聊天总是有意无意提起结婚的事,而肖白和李玫之间,曾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交流。
“李玫,你是怎么看待婚姻的?”
李玫不说话,蜷在沙发里打量着肖白。
“我不想结婚太早,我认为我的状态暂时不适合结婚,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有相对的自由度,和夫妻除了一纸婚书没有区别了是吧。”
肖白在自说自话的时候,李玫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让肖白有点心虚。
“老白,你说了算,不想结我们就这样维持着,没什么。”
肖白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一直这样纵容他。
在他青黄不接半饥半饱还羞于向父母启齿时,总是她来帮衬着肖白,肖白游手好闲了多少年,李玫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多少年。
她的纵容,已经让肖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多么操蛋的人了。
坐在马桶上,脑袋一阵刺痛。想起白天和大宇说的话,肖白忽然觉得最好笑的人是自己,明明没有过好自己这小半生,干嘛还恬不知耻的给别人讲一些大道理呢?
肖白想起小学语文老师在教作文的时候,告诉他们一篇文章一定要有它的意义,所以之后的很多年间,肖白总喜欢用例如“今天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啊”这样的文字做文章的结束语,可是到现在,他也没有寻找到那所谓的意义。
吃饭的意义?和谁吃饭的意义?喝酒的意义?喝酒说辞的意义?所有一切的意义,对肖白来说都是那么苍白。
究竟,什么才是活着的意义?
浑浑噩噩的一夜,做了很多梦,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肖白的梦境里不停翻滚,睁开眼睛,已经中午了。
李玫发信息给肖白,让他自己弄点儿吃食,还有条信息是长治发的,要肖白下午陪他去看看电脑。
看着镜子里面容枯槁的自己,肖白长出了一口气,酒味浓烈。
长治看到一脸疲倦的肖白,眼神玩味。
“老白,昨晚是不是淘气了,怎么没精打采的,我听说昨天你和方圆在一起,是不是吃窝边草了。”
“滚你妈的,昨天下午和大宇喝酒喝醉了。”
长治耸耸肩,一副随便你说反正我不相信的神情,肖白钻进车子眯起眼睛,倦意又一次袭来。
车里的CD是早些年长治淘来的打孔碟子,长治是个很难给出精确定义的人。现在的他穿着褂子,蓄起了胡须,留起了长发,怎么看都像个道长。但去年长治还是一身刺青,穿着机车服的摇滚青年,他的人生有些颠簸,小学辍学去山东习武,然后混迹于全国各地做杂工混日子,十七八的时候去了南京一所野鸡大学,毕业后折腾两年做了企业中层,算是白领中的战斗机了,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人生已经步入正轨时,他辞职回了老家,开了间酒吧,开始玩儿文艺了,收入越来越少,但没有人觉得他活得潦草,或者他才是这圈子里活得最明白的人吧。
“老白,我的小胡子性不性感?”
长治嬉皮笑脸的看着肖白,肖白龇牙说那还用问?我都硬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长治仰起脖子大笑起来,特不矜持。
“买完电脑,去我酒吧玩会儿吧,我新买了把吉他,咱俩唱唱歌。”
肖白说没问题,不喝酒怎么都成。
长治在看电脑,肖白在大厦里闲逛。路过一个玩偶涂色摊位,肖白坐在板凳上端详着展台里一些完成品,八成都是些熊孩子的杰作,丑的一塌糊涂。刚和李玫谈恋爱的时候,她也喜欢拉着肖白来这里,挥霍半天的时间做这幼稚的活计,李玫乐此不疲,热恋状态下的肖白看着她也没觉得无趣,算一算,他们大概将近五年没来这里了。
柜台趴着的小姑娘看着肖白,说先生要试试看吗?
肖白笑着摇摇头,深深看了一眼一只色彩斑斓的hellokitty,然后起身离开。
一群年轻人在拍大头贴,笑得很张扬,这画面和曾经的肖白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假期里一起做着一些无聊的事情,以为长大还很遥远,只是一眨眼之间就到了缅怀过去的年纪。
吵嚷声传来时肖白还在注视着那群孩子,孩子们发觉有热闹看,一窝蜂的向事发地跑去,肖白听到了长治的声音,跟在这群孩子身后跑得气喘吁吁。
长治斜倚在一家铺子的柜台边,仰着下巴乜斜着眼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
“甭废话,还给我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男孩身后跟着一群少男少女,一帮子人旁若无人的大笑起来,为首的男孩走近长治两步:
“一把年纪的人别给脸不要脸,我手上的移动硬盘就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上面是写你名字了还是里面有你东西,凭什么说这就是你的?”
长治笑得无奈:“里面有1T黄片儿,买硬盘的时候老板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到长治的话,围观的人群再一次爆发出笑声,男孩咒骂一声,撕破了脸皮:
“识相点叔叔,这玩意儿不值钱,你要磕着碰着多不划算?”
肖白走上前站在长治身边,俩人对视那一刻,心有灵犀的想起了像他们这样灿烂美好的年纪。
长治一度十分向往刀光剑影的生活,毕竟有武术功底,常常在喝醉后给大伙下个叉翻个跟头,说自己可惜了一身武学天赋做个升斗小民太暴殄天物。肖白说我们还在用家里钱的时候你都能拿工资了,牛逼的很。长治遥望远方,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们这种平凡人怎么能理解我的不凡。
依旧是英雄美人的故事,长治在学校附近做修车厂学徒的时候惦记上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品学兼优相貌出众,长着一副小虎牙,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这也让长治误以为姑娘总是眼含秋水的笑望着他。
姑娘身旁不乏大群情窦初开的拥趸者,其中一个唇红齿白一脸邪笑的少年在追求姑娘的过程中有些用力过猛,让姑娘很是厌烦,长治培养的探子及时把消息反馈给他,据长治说,那天晚上他在修车厂门外的轮胎上仰望了一夜星空,夜空中有姑娘明媚的眸子,有他所憧憬的为来,女孩抱着孩子站在田埂盼君归航,他行侠仗义一天在广袤的大地上飞驰,两人远远相望你侬我侬。
长治一定认为,坐在轮胎上的自己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少年。
在长治的计划中,第二天应该是在男孩放学的路上从天而降,长治潇洒的做起手式,然后以迅雷不及眼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降服少年,最后在姑娘崇拜的眼神中绝尘而去。
事实上,作为学徒的长治在那天被修车师傅安排了一个大项目,擦了一天车的长治满脸油污腰酸背痛的走出修车厂时,看到了姑娘和少年手挽着手满脸甜腻,长治说,那天姑娘也看到了他,可是那笑眯眯的眼神里,只有轻蔑和不屑。
哪个少年不轻狂?
可是轻狂,也需要资本不是?
那天在商场,长治看着对面的几个孩子,眼神里有复杂的神色,怜悯,但又羡慕。
“你们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有多珍贵吗?”
对面的几个孩子本以为长治会大发雷霆,听到长治这句话,几个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最好的青春,不应该这样浪费,你们以为现在的自己过得很快乐,再过十年八年,回头想想现在,就会发觉现在的你们有多傻了。”
为首的男孩只听明白被长治骂做傻逼,甩掉手中的硬盘就窜了上来,长治一记潇洒的鞭腿,男孩就趴在地上爬不起身了。
男孩的伙伴们见状一拥而上,长治苦笑着说这他妈妥妥交待了。肖白的第一反应是今天干嘛要穿件浅色的外套,正准备和这群家伙肉搏一番,一声狂吼让场面安静下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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