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大利]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
选自《元素周期表(Il Sistema Periodico)》
怎么办?这米勒角色跳出来了,
从他的剑勇冒出来,轮廓清晰,
既非无耻亦非英雄,
除掉那些辞藻和诚意或不诚意的谎言,
剩下的是个典型的灰色人,盲人中的半盲人。
按定义,油漆就不该是个稳定的物质。事实上,在它旅途中某一点,是要从液体变成固体。但这一定要在恰当的时地发生。如不然,会有极不愉快的后果……油漆可能在仓库时硬化(我们残忍地称为“中毒”),那就得丢掉。或在十几二十吨的反应槽中,树脂硬化,那是悲剧。或油漆从不干,那你就成了笑柄,不干的油漆像不能发弹的枪,不能下种的公牛。
通常,空气中的氧在硬化过程中担任一定角色。氧可救命也可破坏,但我们制漆业对氧最有兴趣的一点,是它可以和某种油的小分子反应,将它们联系起来,变成坚实的固体。譬如,亚麻子油就是这样风干变硬的。
我们有了麻烦。我们进口一些做油漆的树脂,它暴露在室温的空气下应会变硬。我们试验了,它也灵。但当把它和一种(无可取代的)油烟混合以后,它就是不硬。我们这样做了几吨黑漆,漆上以后,就一直黏得像苍蝇纸。
遇上这种情况,你一定得小心,不能先去乱告。供货厂是W,一个德国大公司,声誉卓著。它是盟军在大战后将原来的法本化学工业公司拆散出来的一部分。这些人通常在认错前会凭着他们的名望来唬你、磨你。但这回麻烦是免不了的,其他的树脂和同样的油烟混合都没事,那出事的树脂是W公司的特产,而我们又得照合约供应这种黑漆,不得延误。
我写了封客气的抗议信,说明问题。几天后,回信来了:冗长而卖弄,说了一些我们已试过而无效的方法,还有一段树脂氧化的废话,却忽略我们当下的要求,只简单地针对关键问题说正在做相关试验。我们没别的法子,只有立刻再订一批货,要W仔细注意它与油烟混合的性质。
确认订货的同时,来了另一封一样长的信,由同一个米勒博士署名。它比第一封信认真些,至少承认(带些保留)我们的抱怨有理。它还说出一件以前没说的事,“ganz unerwarteterweise”,即完全出乎意料的,他们实验室的几个老头儿发现这问题货品中,加了千分之一的萘化钒——直到那时,从没听说油漆这行业有用到这种添加剂。那不认识的米勒博士要我们立刻查核此事。如果是真的,他们的看法也许可以使双方避免一次国际商务纠纷。
米勒,我前世中曾有个米勒。但在德国这是个很寻常的名字,像意大利的莫林那里、英国的密勒,都是米勒的对等名字,也很普通。为何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但,重读那两封信,沉重笨拙的用词,夹带着一些术语,像白蚁在我内心中啃着,我不能不怀疑。啊!算了罢,在德国至少有二十万个姓米勒的,别胡思乱想,开始认真解决油漆的问题吧。
……然后,突然眼里升起信上一个细节,那不是打字上的错误,它重现了两次。写萘时,他把“naphthenate”拼成“naptenate”。在我那病态的精准记忆深处,那如今已属遥远世界的米勒,在那难忘、冰冷、恐怖的实验室中总把“beta-Naphthylamin”说成“beta-Naptylamin”。
苏联人就近在眼前了,盟军一天轰炸橡胶工厂两三次。没水、没电、没热气。窗上没一片完整的玻璃。但命令是生产人造橡胶,而德国人唯命是从。
就像被有钱的罗马人使唤的有教养的希腊奴隶,我和另外两个熟练助手在实验室中工作,从事徒然而不可能的工作。每次警报一响,我们就忙着拆仪器,警报解除,我们又忙着装回去,时间全耗在这些虚功上。但,我说过,他们唯命是从。每隔一段时间,检察官从碎石和积雪中爬过来,确认我们有按命令工作。有时,是一个铁着脸的纳粹黑衫队员,或是一个当地民兵团的老兵过来,或是一个平民。最常来的那个平民叫米勒博士。
他一定是一个有权位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先向他敬礼。个子高胖,四十岁左右,外表略显粗犷。他只和我说过三次话,每次都露出不寻常的怯懦模样,好像为了什么事情感到羞耻。第一次只是有关工作情形(就是关于“Naptylamin”的剂量)。第二次他问我为什么留这么长的胡子,我答道我们都没有刮胡刀,连手帕都没有,每星期一有人来帮我们刮胡子。第三次,他给我一张打字工整的条子,特准我星期四也刮胡子,同时供应处发放一双皮鞋。他郑重其事地问我:“你怎么看来那么不安?”那时,以德文思考的我,告诉自己“Der Mann hat keine Ahnung”(这家伙被蒙在鼓里)。
工作要紧。我赶快设法从熟悉的供货商那里弄来一些萘化钒。这可不简单:它不是常用的产品,只按订单少量生产。我连忙下了订单。
这个“阴魂”的重返颇让我激动。自从离开集中营,我最强烈的欲望是有一天面对面地和其中一个“他们”算账。我收到一些德国读者的来函,但这些我不认识;也许也不该负责的人(心理上的责任除外),所宣称的罪恶感实在不能满足我。我所期盼甚至梦想着(用德文)重逢的人,是在那里迫害我们、从不直视我们双眼一下(似乎我们没有眼睛)的人。不是要复仇,我不是基督山伯爵。只是要重建平等关系,说声:“怎么样?”如果这米勒就是我的米勒,他并非完美对手,因为在某一程度上,他会显示一点怜悯,或只是粗略的职业上同情心。或是更少:只是不满那既是同事又是工具(也是个化学家)的奇怪混合体,没礼貌,没半点正常实验室的规矩。但他周围的其他人连这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不是个完美的对手,但我们都知道,完美属于传说,不是我们这些活人的。
我和W公司的代表联络上。我还和他蛮熟的,托他暗中打听这米勒博士。他年纪多大?长得什么样子?战时在哪儿?很快回复就来了,年纪和外貌都吻合。这人先是在施格堡接受橡胶技术训练,然后在奥斯维辛附近的橡胶厂工作。我拿到他的地址,以私人之间的关系写了一封信,并寄了一本我的书《如果这就是人类》,德文版的。信中问他是否真是奥斯维辛的米勒博士,是否记得“实验室中的那三个人”。希望他能原谅我无礼的闯入,从太虚的返回。但我不但是那位为干不了的漆烦恼的客户,也是那三人之一。
我开始等待回音。在公事上,就像缓慢的钟摆,来往着有关德国钒优于意大利钒的官样化学文章。请速以空运寄达五十公斤规格的产物,并扣除费用。在技术事务上,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瑕疵货的出路还没决定,是要打折收下?还是退货?还是寻求仲裁?同时,我们照惯例互相用官司恐吓对方,“gerichtlich vorzugehen”(庭上见)。
“私人”的回答还是没来,就像公司方面的争执让我恼怒、不安。我对此人了解多少?一无所知——很可能他早已把那一切有意无意地忘却了。我的信和书对他是一种讨厌的侵犯,无端搅起好不荣誉平静的一摊水。对正人君子的攻击。他绝不会回信的。可惜,他不是一个完美的德国人,但真有完美的德国人?或完美的犹太人?他们都是抽象的,从普通到特殊的路上,总会有些惊奇的怪事,审问者没声没息地出现,然后突然变成同路人、同伙,奇奇怪怪无道理的事都可能发生。到现在几乎两个月了,回信还不来。算了吧。
1967年3月2日,信终于到了,写在漂亮哥特体笺头的纸上。是封简短客套的试探信。是的,他就是橡胶厂的米勒。他读了我的书,感慨地认出一些人和地。他很高兴我活了过来,他问及实验室的另两人。到此为止都没啥奇特的,因我书上提到了他们。但他也问了书上没提到的戈德鲍姆。他又说,他重读了当时的笔记,愿意将来和我碰面谈谈,“对你我都有益,对克服那可怕的过去是必须的”(“im Sinne der Bewältigung der so furchtbaren Vergangenheit”)。最后,他还说在奥斯维辛他所遇到的囚犯中,对我印象最深。但这可能是奉承,从信的语气,尤其是“克服”那句话,似乎这人有求于我。
现在变成我是否要回信了,我感到为难。你看,我已成功地诱捕到我的对手,他就在面前,几乎是个同行,用和我类似的信纸,他还记得戈德鲍姆。虽然他还是蛮模糊的,但显然他有求于我,像赦免之类的,因他有个需克服的过去而我则没有。我只要他在瑕疵货上打个折扣。情况有点意思,但不太寻常,有点像被拉到法官面前的无赖汉。
首先,我要用哪国文字回答呢?当然不能用德文,我会犯可笑的错误,那是绝不能发生的。要在我的地盘打,我以意大利文回信。实验室另外两人已死,我并不知道在哪里,怎么死的。戈德鲍姆在最后撤退行军时,死于饥寒。至于我,他已从我的书和有关的通信知道大概了。
我有好多东西要问:太多了,太沉重了。为什么会有奥斯维辛?为什么有潘维兹博士?为什么把小孩送进煤气室?但我觉得还不是时候,不能超出某些限度,我只问他是否接受我书中明的或暗的裁判?是否觉得法本化学工业公司主动使用集中营奴工?在离集中营只有七公里的橡胶厂,他是否知道奥斯维辛每天吞没万条生命的特别设施?最后,既然他提到当时的笔记,是否可给我一份拷贝?
至于那“将来的碰面”,我没说什么,因为我有点怕。不必说什么害羞、谨慎、恶心那些委婉的言词。“怕”就是正确的字眼,我不觉得自己是基督山伯爵,但也不是什么圣者贺雷修斯。我不觉得自己能代表奥斯维辛的死者,也无法把米勒当屠夫代表。我知道自己,我没争辩的本领,对手让我分心,我更兴趣于他这个人而非这对手。我会认真倾听,冒相信他的危险。只有在归途上,我才会义愤填膺,加以裁判,但那已没用。所以,最好就只写信。
以公司为名,米勒来信通知已寄了五十公斤新货,W公司会友善的调停等等。几乎同时,我家里来了我所期待的信,但并非真的是我所期望的。那不是一封典范式的信。如果这故事是虚构的,我只能在此提出两种信:一封是卑微的、温暖的、基督徒式的信,是求赎的德国人写来的;另一封是傲慢、无礼、冰冷的信,是顽固的纳粹写来的。但这故事不是虚构的,实情总比虚构来得复杂,没那么干净利落。不止有一个层次。
信有八页厚,还有张吓我一跳的相片。就是那张脸,老了一些,照得不错。我几乎听到高高在上的他,发出那难忘的一句话:“你怎么看来那么不安?”
是篇笨拙的作文,矫饰的、打了折扣的诚恳,充满枝节及不着边际的赞美、冗长和啰唆。没法用句简单的话下判语。
他不加区分地把奥斯维辛归罪于人类的邪恶天性。他谴责在那里发展的那些事件,而在我书中人物找到安慰——“使暗夜凶器变钝”的阿拔图、罗伦佐。那句是我书中的,但他的引用让我感到不快和伪善。他谈他的故事,先是“跟随着初期希特勒政权的大众热情”,加入了国社党学生联盟,后来被合并到纳粹特勤队。他想法退出了,说“这也还办得到”。当战争来临,他被动员到防空部队,直到那时看到被毁的城市,才感到战争的“可耻与义愤”。1944年5月,他化学家的身份被认可(就像我),而分发到法本化学工业公司位于施格堡的工厂。奥斯维辛附近的工厂就是这同型工厂的放大。在施格堡,他训练了批乌克兰女孩做实验室工作。事实上,我在奥斯维辛看过那些女孩,那时还搞不懂女孩们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1944年11月,这个人才和那些女孩一起调到奥斯维辛。那时,奥斯维辛对他及他的朋友,没什么特别意义。到达时,他的技术主管简单地介绍了该地(应是浮士德工程师),警告他“橡胶厂的犹太人只能给最低贱的工作,不能容许任何怜悯”。
他在潘维兹博士手下工作,就是这个人让我经过那独特的“测试”,以确认我的化学能力。米勒讲得很清楚,他对他上司评价很低,并告诉我这人在1946年死于脑瘤。是米勒他自己负责建起橡胶实验室。他说一点也不知道那考试,是他亲手挑了我们三个专家,特别是我。似乎不大可能但也并非全无可能,我的存活因此受惠于他。他说那时他与我的关系几乎是平等的友谊,他会与我谈论科学问题,并同时思考何种“珍贵的人类价值,被其他一些凶残的人毁了”。我不但无法想起任何这种对话(我已说过,我对那时期的记忆奇佳),且以当时败坏、互疑及疲惫的环境,连想象这种对话都完全不可能。只能以事后的一厢情愿来解释。也许这是一个他告诉很多人的故事,但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只有我不能相信。也许,出于诚意,他为自己炮制出一个说得通的过去。他不记得刮胡子和鞋子的事,但他记得其他类似而可信的小事。他听说我得了猩红热,关心过我的性命,尤其是当他听说俘虏要徒步撤退时。1945年1月26日,黑衫队调他到民兵队——正式队刷下来的老弱残兵——去抵挡苏联军队的前进。幸运地,技术主管命令他到后方去,救了他一命。
对于我的法本化学工业问题,他简短地答复。是的,他们用俘虏,但目的是保护。事实上,他提出(荒谬的)意见认为,整个八平方公里的橡胶厂,建起来的目的就是要“保护犹太人,挽救他们的性命”,而不得怜悯的指令是一种伪装。“Nihil de principe”(忘掉原则),不可指责法本化学工业,这人还是W公司——即前者后裔——的职员,你不可吐在自己盘子里。在奥斯维辛的短暂时刻,他“从未听说宰犹太人的事”。虽然离奇而气人,但并不例外:那时德国沉默的大多数,一般的对策是别问问题,什么都不知道。他显然也没向任何人要求解释,自己也不寻求了解。虽然在晴天,从工厂看尸体焚化炉的火焰非常清楚。
在战争结束之前,他被美国人俘虏,关在战俘营几天。讽刺的是,他说战俘营“设备简陋,毫无头绪”。就如当初我们在实验室,写这信时,他仍让我觉得他毫不知情。1945年6月末,他回家了。这大致是我所要求的笔记的内容。
在我的书中,他感觉我超越了犹太教而达到基督爱敌人的精神,是对人的信心的见证。最后,他坚持我们一定要在意大利或德国相见,只要我愿意,最好在地中海岸。两天后,从公司管道,W公司来信,其邮戳日期和那封私函是同一天,同样签名,显然不是碰巧。是封求和的信,他们承认错误,愿意接受任何提议。他们暗示好来好去;此事件弄清楚萘化钒的好处,以后都要加在所有树脂中。
怎么办?这米勒角色跳出来了,从他的茧蛹冒出来,轮廓清晰。既非无耻亦非英雄,除掉那些词藻和诚意或不诚意的谎言,剩下的是个典型的灰色人,盲人中的半盲人。他夸我不该得的荣誉,爱我的敌人。不,虽然他并非严格定义的敌人,我不觉得爱他,不想见他,但感觉一丝敬意,做半盲人还不容易。他并非懦夫、聋子或犬儒,他并不盲从,他只是想安顿过往但弄不合,试着合,就欺骗一点。你能从一个特勤队员要求什么?和我过去遇到的其他诚实德国人比较,他还算好的,他对纳粹的谴责虽然软弱闪烁,但他不找借口辩护。他想对话,有良心,挣扎想抚平。在他第一封信,他谈到“克服过去”(Bewältigung der Vergangenheit)。我后来发现这是个惯用语,今日德国的修辞,意指“从纳粹赎回”。但wält这字根,同时也出现在“压制”、“暴力”和“强奸”这些字眼,所以我也相信,翻译成“扭曲过去”和“对过去的暴行”也没离它的深层意义太远。但他求助于陈腔滥调,总比其他一些德国人的愚钝要强。他“克服”的努力是笨拙的,有点可笑、讨厌和可悲,却是正确的。毕竟他为我弄了双鞋子,不是吗?
那第一个空闲的周末,我尽量试着写封诚恳、公正而自重的回信。我打了个草稿,谢谢他收我进实验室。我宣称原谅我的敌人,甚至爱他们,但只有当他们表现忏悔之心,也即当他们不再为敌之时。反之,敌人仍然为敌,仍然存心打击,那一定不能原谅。我们可以试着拯救他,可以(一定要)和他讨论,但我们的责任是判断他,不是原谅他。至于米勒所隐隐企求的判决,我技巧地提到两位德国同事比他更英勇的行为。我承认我们都非生而勇敢。在一个世界上充满像他那样诚实而不防御的人,可以令人忍受,但这不是真的世界。在真正世界里,存在着手执武器的人,他们建造奥斯维辛,而那些诚实而不防御的人为他们铺路。所以每一个德国人,每一个人都必须思考奥斯维辛的事。自奥斯维辛以后,不防御是不行的。至于地中海岸,我一字也没提。
当晚,米勒从德国打电话过来。线路状况不太好,这时我的德文也不大好了,不易听懂,他的声音吃力沙哑,语调紧张而激动。他说在六周后的逾越节,他将来意大利,我们可以碰面吗?冷不防,我说好的。我要他把到达的细节预先通知我,并把那多余的草稿丢开。
八天以后,我接到米勒太太的通知,米勒博士遽然去世,享年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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