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月亮
3
金在奂走后,朴佑镇还愣愣地反复想这件事,那些话缠绕着,稳稳地盘踞在心口,像是一个抽气筒,隔着金在奂愧疚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抽掉了他的力气。
那晚朴佑镇显得格外虚弱,他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头顶的灯管明晃晃的,他也不避开,在逼仄的房间里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浮浮沉沉地想,这份无力感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金在奂效应呢。
查房的小红来替他检查抑制反应,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朴佑镇?朴佑镇你明天打完最后一针,再观察观察后天就能出院啦。开心吗?”
住在607的这段时间里,朴佑镇就像只被寄养的小狗狗,生了病的小狗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拉着她,每天都要巴巴地问一遍,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医院我住不惯,我想回家住,我可不可以回家呀,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医院里只有过氧乙酸,没有人气,也没有他叔,他想他叔了。
小红总拿出骗小孩子的那一套来骗他,她把绿色的硬板文件夹抱在胸前,弯下身子,轻声告诉他,马上了,很快了。
现在那些敷衍终于变成看得见,算得清的数字,变成了具象化的希望,变成了两根手指的后天,如果再早一些听到的话,朴佑镇想自己是会很开心的。
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双手搁在胸前,松松地捏住被单,朝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谢谢姐姐。”
小红看出朴佑镇情绪不高,职业病地叮嘱了几句,走到门口替他关了灯,又说病人要早点睡不能熬夜的,讲完便轻轻带上了门。没有了多的光源,窗台上的月亮才后知后觉地明朗起来,月光冷,不刺眼,背后是浓得化不开黑夜。朴佑镇转过身去,脑袋枕在手臂上,注视着白色的那个小圆,银色的光罩了一圈在周围,朦胧得很有距离感。他忽然想起金在奂在自己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天晚上,也有一颗完整的月亮。
金在奂又有多委屈呢。
朴佑镇认命似的闭了闭眼,还是爬起来翻出柜子里的衣服,将身上那件空荡荡的病号服换了下来。借着窗外的光环视着房间,找到一双红色拖鞋穿上。
先前朴佑镇臭美,觉得这双拖鞋不好看,让金在奂给他捎双运动鞋来。金在奂每次来医院都显得心事很重,当朴佑镇把拖鞋从脚上拿下来,举在他鼻子前晃了好几圈对方才反应过来,反手激烈地往朴佑镇身上打了两巴掌,说你找死找死找死!
朴佑镇没有躲开,暗暗绷紧了背,偷笑着任他鱼肉,边说“我是病号!您稍微呵护一下!”,一边想也不知道金在奂有没有听进去。
金在奂很少有拧着眉头的时候,可这半个月以来朴佑镇觉得自己几乎要把金在奂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完了。那时他便有了预感,金在奂不记得,朴佑镇也就不再提。
医院附近向来不愁打不到车,时间过得快,眼看着快年末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冷,风有了些刺骨的意思,朴佑镇没有围围巾,只好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深夜踩着双橡胶拖鞋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锁,回到熟悉的小房子里。落地窗帘拉得严实,朴佑镇自觉是偷偷回来的,不敢开灯,就摸着黑过了玄关。他看不大清晰,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站定在了金在奂的房间门口,暖色的光从门缝中漏出来,金在奂睡觉习惯留盏灯,这便成为了朴佑镇视线里唯一的光线。
金在奂这几天心乱如麻,睡觉也不踏实,睡眠变得很浅。当朴佑镇旋着门把打开房门的时,木门吱呀微弱地响了一声,他就醒了。金在奂开始还怕是贼不敢轻易睁眼,意料中的脚步声没有落下来,那道影子在门口钉了许久,投来一束专心致志的视线。
金在奂鬼使神差地,几乎是一瞬间猜出来朴佑镇,于是又是另一种意义上地绷紧了身体。金在奂在这道炽热的目光里心如鼓擂,默不作声地继续装睡。他隐隐约约明白朴佑镇一言不发跑回来是为什么,可他太害怕了。
朴佑镇抬眼沉默地望向被光包围在中间的金在奂,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衬得光辉暖洋洋的,金在奂睡相意外得安静,一只手露在外面,舒服地搭在被子上,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站在不远处,置身事外地像在看一幅画,风和雪被挡在窗外,成了风景,朴佑镇就在这样美好的画面里没由来地生出一丝胆怯。
他脱下拖鞋,只套了双白色袜子走近睡着的人,一步一步踏地小心翼翼,看上去有种笨拙的可爱。朴佑镇跪在地面上,凑得离金在奂很近,仔仔细细地看他被光染成浅色的睫毛,看着看着,他迟钝地发觉金在奂瘦了,眼底泛青,是一种疲惫的消瘦。
朴佑镇突然就特别想哭,他趴在床边,在室外冻得冷冰冰的一双手此时受了热,胀胀地肿了起来,他伸出手指,很克制地搭在金在奂温热的手背上,咽下喉咙里细碎的疼:“......别丢下我。”
“你别丢下我。”
这些年来,金在奂见过他葛优躺对着电视傻笑,见过他在班主任面前发怂,蔫了吧唧,见过他气焰嚣张,见过他兴趣缺缺,唯独没见过他掉泪。
这无疑是一场野火燎原,金在奂紧了紧双眼,无可救药地心软下来。
4
第二天再来医院时,金在奂明显情绪热络了许多,手上还难得一见地拎了个保温壶,他进门时小红正在给朴佑镇打最后一剂药水,朴佑镇有感应似的抬起头,看见金在奂的一瞬间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到底没喊出声,嗓子眼进了口冷风,凉得他没忍住咳了两下。
小红头也没抬,一边慢慢推着针筒一边凉凉数落:咳了吧?
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样子,昨天风那么大,半夜还跑出去疯,你现在经得起折腾吗。
朴佑镇闻言僵直了背,警觉地瞥了金在奂一眼。
金在奂只是在一旁笑了笑,拎了椅子坐下来,没有说话。
等小红走后,他用棉签按着手臂,瞄了一眼金在奂就转开了视线,直直地盯着白到发蓝的床单,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解释:“我没有出去玩,是在厕所蹲久了....才着凉的”
算着差不多到点了,金在奂站起来想拿走棉签帮他扔到垃圾桶里,他才发出一点声响,朴佑镇就像触电一样震了一下,扭过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金在奂被他受惊的模样逗笑了,眼睛弯弯地眯在一起,“你干嘛?”
“.....那你干嘛?”朴佑镇看着那个笑容,恍了神,反问他。
“我帮你把这个丢掉啊,”金在奂拈走棉签,压着嘴角,还是笑眯眯的,“你怕我啊?”
这句玩笑式的反问弄得朴佑镇挺手足无措的,放平时朴佑镇早就冲过去把金在奂抗在肩膀上旋转跳跃了,可他现在一心想着这是和好的讯号吗,这是吗,想得头脑发热,满怀热切地望着金在奂圆圆的后脑勺,手脚都激动软了。
直到金在奂重新坐到椅子上,朴佑镇还没有把袖子撸下来,胳膊光在外面,一块淤青就那样明晃晃地摆着,金在奂穿着羽绒服都觉得冷,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一边叫他快些把袖子放下来一边拧开保温壶,有白色的雾气升腾起来。
他的嗅觉依旧处于一种半失灵状态,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很模糊地辨别出是鸡汤的香味,很难描述那一刻朴佑镇失而复得的心情。
他眨了眨眼睛,接起之前的话衔,“我怕你干嘛.....我就是不太虚服。”
.........这孩子怎么老不说标准普通话。
“我好渴啊,”朴佑镇爬起来朝金在奂的方向探过身,递过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这个亮晶晶的眼神被金在奂解读成“哎呀我真是太想喝汤了”,手上加快了速度,贴心地铺开小桌子,用勺子搅了搅,添了几口不那么油的汤在碗里。
朴佑镇两只手捧着,半张脸都埋进了碗里,边吹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皮被蒸得热气腾腾的,笑着说了声,好喝。
看得金在奂也可满足,撑着脸喊他慢点,烫。
朴佑镇一碗见底,勺了根鸡腿啃,诚心诚意地问,“你做的吗?”
金在奂噎了一下,实话实说,“我买的,市场转角那家,”顿了顿,讨好地补充道:“我让老板多加了红枣枸杞,好吃吗?”
朴佑镇没太计较,低头放下鸡腿夹了个红枣吃,红枣被炖得软绵绵的,枣皮刺着喉咙那块肉,痒,朴佑镇悄悄忍下咳嗽,朝金在奂笑得一脸灿烂,虎牙露了出来:“好甜。”
吃完饭后金在奂收拾了碗筷,找了邕圣祐借卫生间清洗,朴佑镇虽然不喜欢邕圣祐,还是不依不饶地跟来了。他是病人,自然没有让他动手的道理,这里空间不大,金在奂支使朴佑镇去外头等自己,朴佑镇听话地走了一回,刚走出去就抬眼接住了邕圣祐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个眼神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弄得朴佑镇心里发毛,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朝对方点了点头,低着头转身又和金在奂挤卫生间去了。
朴佑镇就缩在角落,着凉的后劲上来,嗓子哑了些,闷闷地说,我还是不擅长应付那个医生。
金在奂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洗碗,边洗边笑,大概明白朴佑镇的心情,说邕圣祐就那样,幽默。
朴佑镇还有在说人坏话的自觉,自动放低了声音,“.....我就觉得他怪怪的。”
“嘿你这是在说我朋友坏话啊,”金在奂乐得不行,半晌才缓过气来慢慢说,“那是你不懂他的幽默。”
“那你懂吗?”
“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吧。”他沥干碗里的水,摘下橡胶手套,重新安好保温壶,回头看到神色郁闷,眉头轻轻拧着的朴佑镇,伸出冰凉的手给他顺了顺额前的刘海,“我在你还怕什么呀。”
路过邕圣祐办公桌时,金在奂同邕圣祐道了声谢,邕圣祐坐在按摩椅上抛了个媚眼说那肉偿吧,金在奂只笑着应了一声,又凑到朴佑镇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是羊肉串,我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我,便拉着他出了办公室。
朴佑镇低着头跟在金在奂身后,默默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什么肉偿,恨恨地抿着嘴唇,在心里腹诽道,幽默个屁!
可金在奂为什么要向自己解释呢,转念朴佑镇又绕进去了,金在奂看起来真的挺开心的,小小声地哼起了小曲,起伏的音调从前面的空气飘过来,朴佑镇想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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