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商颂·长发》：凭什么看懂“天意”

《诗经·商颂·长发》：凭什么看懂“天意”

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士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格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

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厖。何天之龙，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竦。百禄是总。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

钱穆先生有一种观点，他认为中国先民生活的黄河流域，有着广袤的原野和分明的四季，如此一来，同一类农作物的种植技术便有机会在同一个纬度上广泛地推广和展开，与此同时，分明的四季又让先民们有机会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观察自然，以借助自然规律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孔子动辄讲“虽百世可知也”，民间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讲“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是这种时间观的佐证。

这种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洞察天地运行规律的意识，显然是由来已久的。《尚书》上讲“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一世”便是三十年。也就是说，那时的智者便懂得一两代人的有所成就，未必就是大规律，只有存续了一两百年的大成就，才勉强有值得借鉴的规律在。

我们看这首《诗经·商颂·长发》，揭示的便是存续了几百年的大规律，真规律。

从背景上来讲，孔子删《诗》最终定《诗经》在春秋时期，那个时候，已经是周王朝统治的末期了。《诗经·商颂》的存在，绝对算是一个奇迹了。相信这首《诗经·商颂·长发》一定经过商王朝文化部的数次审查，没准其中的一些内容已经在原来商王朝宗庙祭祀颂词的基础上，做了删改或添加。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绝对是符合周王朝主流价值观的。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存在即合理，那些删掉的、不存在的商颂，一定有它本身的不合理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商颂”反而是最容易让我们从中洞察出历史大规律的。

《诗经·商颂·长发》全诗共七个小节，其中第二、三、四、五小节，每个小节七句话，其余三个小节分别为八句话、九句话和六句话。小节与小节之间的不严整，间接证明了这首诗是经历过政治审查的。很可能如有些学者推定的那样，是作为周王朝建立后所封商的后人封地保留的宗庙祭祀颂词。

从内容上来讲，第一个小节主要写了商人的先祖——治水的禹，后来，有娀生了商王契。第二小节主要讲商王契一路奋斗，给个小国能治理的很好，给个大国照样能治理的很好，特别是子孙个顶个的英明神武——特别提到了契之孙“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第三小节开始应时而生的商王汤，从契到汤，经历了十代商王。几百年的大浪淘沙，禹的这支血脉越来越坚挺，足以符合“七世之庙，可以观德”的标准。于是，商汤才有机会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商王朝，并向上奉自己的先祖契为商王，纳入宗庙祭祀的序列。

后面四个小节，重点铺陈商汤的美德与功绩，基本上就是常规的颂词。透过这些颂词，我们能够感受到的商汤的美德有以下几点：

一、“帝命不违”与“汤降不迟”

“帝命不违”是契以下十代商王的共同美德，都严格遵照天帝的意旨行事。

“汤降不迟”大概是所有帝王的共同特征，足斤足两、足月生产，以表明生逢其时。

二、“为下国缀旒”——“不竞不絿，不刚不柔”

“为下国缀旒”，这是当时所有成为“天下共主”者的基本能力。所谓的“天下共主”，对于天下的统治是松散的，所依凭的不是武力，而是对于“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代表，追随天下共主的那些诸侯，基于对“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爱知求真，才愿意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们认同的天下共主，从而去学习天下共主治下所体现出的文明规则与典章制度。

“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才是商汤的独特修养，千万不要小看这种不忙乱、不急躁，不找事儿也不怕事儿。没有人可以确保所有问题都得到最好的解决，但不急躁、不忙乱、不找事儿也不怕事儿绝对是解决所有问题时最好的、最理性的状态。正是能够永葆这种状态，才让商汤成为天下共主。

三、“为下国骏厖”——“不震不动，不戁不竦”

“为下国骏厖”强调的是商汤作为领袖的勇于争先。

“不震不动，不戁不竦”讲的是商汤勇于争先的基本素养——笃定无畏。

四、韬略

商汤“武王载旆，有虔秉钺”——掌握一定的武力，可以所向披靡时，仍然放弃蛮干，向天下人展示了他的过人韬略。诗中以“苞有三蘖”暗喻夏桀的三个依凭——韦、顾和昆吾，商汤为了实现天下的大一统，先去切割夏桀与三个依凭势力之间的关系，然后稳步消灭韦和顾，最后一举灭掉昆吾和夏桀。

五、用人

后世人习惯将商汤时代定位为商的中世，那个时候，商部落实际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商汤之所以能够最终一举而有天下，关键在“降予卿士，实维阿衡”上，也就是选定贤能人才，以帮助自己治理天下上。商汤所选取的“实维阿衡”的卿士便是大名鼎鼎的伊尹，正是商汤的“选贤与能”，才有了商王朝的“天下为公”。

中国人为什么更容易看懂“天意”，大时间跨度下的概括和总结能力早已在两三千年前，便以基因的形式深深植根在了每个中国人的血脉之中。只要有片刻的宁静，中国人身上这种与天共舞的天赋便能自然显露出来。

佛家所为“中土难生”，或许便是这层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