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作者: 曹芳cf | 来源:发表于2020-09-01 21:39 被阅读0次

    (一)

          上上个月,二哥迎来了四十岁生日,这多少令人有点震惊,似乎二哥的超越生死,有太多侥幸的成份,毕竟,有许多理应比二哥活得长久的人却走在了二哥前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就活成了一道摆设,就好像河岸对面那颗歪脖子柳树,眼看就要坠入池塘,却在风雨飘摇里,点缀了一个又一个盛夏,只到今春被人狠心砍去,成了林娭毑灶膛里的一把柴火。除了活着,除了四肢安在,二哥真真一无所有,比如一根像样的皮带,一部带劲的手机,甚至一段漂亮的感情,除了母亲,没有哪个可人的姑娘愿意给二哥送去万丈的柔情。

            二哥的癫痫,经过四季的更迭,早已到了无可医治的地步,铁盒里的各色药片,二哥极为宝贝,藏在衣柜的暗格里,唯恐有人偷去,一日三餐更无需父亲母亲督促,按时按点从未间断。父亲母亲也还抱有幻想,也时常跪拜菩萨,祈求神明天降祥瑞,可二哥的病并没有因为父亲母亲的仁爱而有所好转,去年除夕夜的那次发病,二哥就蓦然倒在菩萨面前,生与死在弹指之间摇摆。相较母亲的眼泪,我的心里最为彻明,这辈子,二哥再也无法回到身心康泰的那天,那个机敏灵秀的少年,永远定格在十三岁。

                                    (二)

            记忆中的二哥,约莫十来岁的样子。那些酷暑难耐的黄昏,二哥和他的小伙伴们赤溜着身子,从桥墩一字排开后,像鱼儿一样纵身跃下,溅起的水花直让人睁不开眼。不时,二哥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随即没了踪影,我正担心二哥被落水鬼抓去,忽地他又从另一个方向钻出来,脑袋瓜子正好落在我的脚边,正冲我做鬼脸,蹲在岸边守衣服的我,最喜欢这些惊险刺激,跟着他们嗷嗷嗷直叫,那种快乐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而母亲总是不切时宜的喊我们回家,二哥最终被拎了回去,我小心地跟在后面……晚饭时,我和二哥惊喜地发现各自的饭碗里竟然埋了一整颗鸡蛋……

            那时的二哥就像挂在山巅的一束阳光,那个穿着碎花小裙的我,边跑边跳的在后面追逐,我们一起偷父亲埋在米缸里的苹果,一起玩烂泥巴、抓知了、耍弹珠、钓小龙虾……直到皮筋力尽,入夜时,我们挤在一张竹席上,遥望闪烁的星空,一旁父亲母亲的扇子从未停下。大概六年级时,二哥因期中考试获得年级前几名,学校奖了一把印有卡通图像的花伞,但母亲说要等家里那把旧伞坏了才能拿出来用。当然,我和二哥趁母亲不在家时,早已把玩过多次,我们躲在花伞下面,又把花伞拱起来,眼巴巴地盼望一场大雨,更恨死家中那把快要散架的破伞,为什么还不烂掉,或是干脆给叫花子偷掉。后来,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早上,终是如我所愿,小伙伴们都来摸我的雨伞,我二手紧紧地撑着伞柄,允许他们在雨伞里走上一圈,这一天,他们比任何时候对我都要好。至今,我都记得这种骄傲,是二哥给我带来的骄傲。

            如果二哥永远是这样聪慧、健康、活泼的二哥,该有多好。然而,事实总是向另一个极端发展。时间回到1990年,那是一个白云流过的下午,在草尾镇读初中二年级的二哥被班主任送了回来,说是二哥突然昏倒,还伴有四肢抽搐,还吓坏了后座的女同学。二哥倒是没事人一样,跟我们有说有笑,父亲母亲心事重重,半夜还听得他们在侧辗。第二天,二哥早早的背着书包搭乘同学的单车走了,没想下午又被班主任送了回来,班主任神情出奇的严肃,不但吓坏了我的父亲母亲,也吓坏了躲在父亲身后的我,我害怕二哥天一亮就会死掉。是夜,母亲对二哥极尽温柔关切,父亲像石头一样沉默,在给奶奶烧了一柱香,磕头作揖后方才睡去。或许真是奶奶显灵,二哥好几日都没有昏倒,只到有一天的傍晚,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二哥突然脖子一歪,全身像筛米一样地抽搐,眼晴里剩下的大片白色,超越极限般的向左斜去,嘴角流诞的口水垂挂在胸前,好像一根没有吞下的面条,二哥僵在空中的饭碗早已抖落在地,发出轻脆的声响。坐在旁侧的父亲一把搂住二哥,不然,二哥肯定会不管不顾的向后仰去,凭二哥的身高,后脑勺当真能砸出一个洞来。这是二哥第一次在家里发病,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痛苦、可怜的二哥!更为悲惨的是,之后的日子,这种场景总是猝不及防的重现,苦难的生活,张牙舞爪的向我们扑来!

            父亲母亲焦急万分,撇下农活和一群鸡鸭,带着二哥奔走于各大医院,后经长沙一家大医院诊断,二哥频频发病是因为脑膜发炎对大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大脑异常放电从而引发癫痫,俗称脑膜炎后遗症。后来才听得父亲母亲讲起二哥二岁多的那场高烧,是如何的凶险,如何的迂回曲折命悬一线,几经拼夺抢救,才把二哥从鬼门关口拉扯回来,谁也未曾料想,噩梦会在十一年后延续。对二哥而言,这无异于一纸死刑判决。

            随后的一段时间,执拗的二哥非要上学,却隔三差五的被老师、同学送回,最后不得不休学在家。父亲扛着课椅板凳领着二哥回来的那天,二哥坐在苦瓜架下,背靠着藤蔓,默默的流泪,那个泛黄的帆布书包倔强的挂在二哥脖子上,无谓的荡来荡去。好心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几次三翻来家里询问病情,看到在浑沌世界里愈加迷茫的二哥,更是摇头叹息。休学中的二哥无数次早起,偷偷揭开一角的窗帘,巴巴的望着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直到那些背着书包的身影在晨色中消失。短短数日,二哥的命运地覆天翻,再也听不到二哥朗朗的书声,再也看不到二哥骑着单车在桥上俯冲而下的灵巧身影......那未知的命运啊,可不可以不要掠夺一切所有!

    (三)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灶台下、卧房里、餐桌前都是母亲抺泪的身影,父亲把无尽的悲苦埋藏在心里,无休无止的劳作并没有能够冲淡什么。风一日一日地凉了,冬天一步一步迈得更深,在那些深沉而宁静的夜晚,小小的我紧紧地依偎着父亲母亲,多么希望传递身体所有的热度,为他们驱赶彻骨的寒冰。

            当春天临近,二哥的发病也与日俱增的频繁起来,以往每隔十天半月才发生的抽搐,几乎不隔几天就要发作,没有任何的前兆与铺垫,只在几秒的凝神愣怔之后,轰然倒在地上,口吐涎沫,嘴眼歪斜,二三分钟过后,二哥的抽搐会逐渐减弱,直到归复平静,只是这份平静,要使二哥躺在地上昏睡许久,仿佛那一场抽搐耗尽了他的气力,也掏空了他的精神。更让人揪心的是,二哥发病时总是骤不及防地倒地,马路上菜地里池塘边……都是他四脚朝天的身姿。当然,那个铁打的后脑勺不是砸出一个包块就是头开破绽鲜血淋淋,手脚淤青更是常有的事。到了发病最为频繁的时候,二哥竟然每天都要经历这样一场浩劫,甚至一天发作两次亦或更多……看着九死一生的二哥和悲恸的父母,年幼的我只剩下对春天的恨,我从内心里讨厌春天!

            似乎二哥的每次病发,都能激发人们的探索心理,除了骚动和围观,也有人唏嘘同情,也有人羞辱。心酸不已的父亲拨开人群,背着死蛇一样的二哥,悲愤难当的离去,在林荫巷口,我看到泪流的父亲,这个刚强、隐忍、悲切的壮年男子,眼泪到底掉了下来,我躲在厕所里,泣不成声……郁郁寡欢的二哥,性情也不似从前温和,稍为一丁点的吵闹,都会暴跳如雷,甚至要冲过来在我头上叩几下,或者揪起一块我手臂边缘的肥肉,疼得我眼泪直流,在不懂得亲情的年纪,我想把这样的二哥早早送人,阿伟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我想把二哥送给她,给她做二哥。

    (四)

            父亲母亲都是心地慈良的人,看着二哥健壮而蓬勃的生命一天一天步向凋零,他们焦心如焚,从未出过远门的父母,匆匆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带着浑浑沌沌的二哥疾行在陌生的城市,询医问药,南县,益阳,长沙,武汉,广州……越行越远,越走越渺茫,那段时间,父亲母亲眼里仿佛只有二哥这一个孩子。最记得那些月光稀浅的清晨,半睡半醒中看到母亲将一沓捆扎好的钞票,细心的藏在了父亲的深色外套里,父亲摁了又摁,生怕那些票子长了手脚。后来我才发现,母亲在父亲的外套内胆上还缝了一个布袋,需要用钱时,父亲就拱起一侧臂膀,掏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掏出,就别说小偷了,虽然这笔钱最终万无一失的用在了刀刃上,可二哥的病还是那个病,二哥却不似从前的二哥。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父亲和二哥已经借着月色,踏上了最早的那趟班车,不一会,天已大亮。

            在我和母亲的企盼中,风尘仆仆的父亲和白净些许了的二哥终于回家了,除了一些瓶瓶罐罐和用药说明,父亲并没有为我们带回什么,就连寸长的糖珠也没有,我失望极了,都不愿意理睬父亲。偶有一次,二哥把几个在火车上没有吃完的鸡腿大方的送给了我,不一会儿,我就啃了精光,很是满足。就是那一次,在武汉回长沙的列车上,二哥突然病发,那些乘客自然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拉长脖子,想要探个究竟。许是人多嘈杂,恢复平静的二哥亦常亢奋起来,一会拽着父亲要下车,一会要越过人群,到隔壁的隔壁上厕所,一会要从窗户跳下,去追赶早已甩在几十里之的一个身影,他倔犟的说那个身影是他的外公……蛮力十足的他,差一点就把父亲掀倒。费尽气力的父亲好不容易把二哥拽到座位上,摁住他的手脚,才算制伏。无法动弹的二哥,却突发灵感的唱起歌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颠来倒去反反覆覆就这三句歌词,被他作古正经念了几个小时……父亲试图捂住二哥的嘴巴,却被他高高昂起的那颗倔强的头颅顶了回来……周围的乘客纷纷塞住耳朵,父亲歉意的笑笑,别头俯向窗外,冷风拂过,谁也没有看到那些泪流。火车总算开到了长沙,无法消停的二哥又吵闹着要吃鸡腿,在站台的小卖部,父亲将二哥的这个请求落实了下来。趴在父亲背上的二哥,满嘴油腻,笑得无比的开心,对于这样一个孩子,父亲有了更深层次的怜爱。

            自武汉回来,二哥竟然已有三个月没有发病!这真令人欣喜与振奋,父亲母亲更是喜上眉梢。我好喜欢这样的家啊,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忙碌,我们跨坐在父亲身上,挠他的痒痒,揪他的小胡子,喋喋不休地追问那些遥远的故事......可老天总是不遂人愿,二哥在服用第二批药物后,出现严重的过敏反应,但凡有皮质包裹的地方都像蛇皮一样自行脱落,二哥睡过的凉席,坐过的沙发,甚至刚刚蹲过的厕所,母亲都能扫起厚厚一层皮屑,有些甚至还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当二哥抖动时,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些皮屑,像雪花一样筛落,父亲制止了二哥的抖动,他担心没有几下,二哥的皮就会抖完。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谣传,谣传二哥得了麻风病!我苦命的父亲母亲,再一次跌落万丈之渊。经南县人民医院集体会诊,说是二哥的过敏源已经引起了多器官的病变,包括肾脏在内的一些内脏器官都在不同程度的脱皮,医院除了消炎,也别无他法。应众多病人和病人家属的请求,二哥被隔离在医院东头最僻静的一处病房内,留下父亲一人照料。打针的小护士矇着厚厚的口罩,端着一盒器皿急进急退,唯恐避之不及,而测量体温、擦试药剂、按摩翻身也就成了父亲的事。此时,几天不见的二哥已消瘦得不成人样,滴水不能进,片字不能吐,只有眼眶一直湿漉漉的。母亲抱着二哥嚎啕大哭,父亲蹲在地上默默的抺泪,我的心都碎了……不久,武汉的医院也赶来了三名专家,他们坦承二哥目前的病症,确实是由于服用他们医院的抗癫痫药物而引起,这也是他们医院建院以来,首例出现类似症状的患者,目前尚无疗法……对于这起医疗事件,淳朴而善良的父亲母亲选择了息事宁人,武汉的院方在主动赔偿伍千元后离去,自此杳无音信。悲痛的父亲叫来大舅和二舅,把奄奄一息的二哥从南县抬了回来。父亲母亲寸步不离的守着二哥,陷入了巨大的悲伤,那些酸楚的泪水,无不令人为之动容。没有死心的父亲,骑着那台像羊一样咩咩直叫的摩托,把在十里开外的姑父请了过来,姑父是名赤脚医生,在邻村开了一家不大的诊所。那一次,我们都以为二哥会死掉,可二哥却神奇的活了,死马当真成了一匹活马!只是,堆放在床底的葡萄糖液空瓶、生理盐水空瓶快要把床板撑破,后来被拖拉机运走时,竟然塞满了整个车斗。

          二哥大难不死,后福却迟迟没有来。停药后不久,二哥在睡梦中再次发病,尿湿的床铺,母亲整整洗了三天。多次的求医无果,终是激发了父亲母亲最为原始的信仰,除了烧香拜佛,对装神弄鬼的事更是深信不疑。不久,家里就做了一场法事,一只傲气的公鸡因此而流血牺牲,它脖子上的鲜血连同一道符,牢牢地贴在了二哥的房门上,一碗黑不溜秋的仙水也被二哥哽了下去,随后的锣鼓喧天和道场先生的吼叫,加上鞭炮轰鸣,把整个村子炸开了锅。看着这复杂而又神秘的场面,晚上的我,恶梦连连。二哥手上缠的红丝线和脖子上挂的黑色小布包,我更是摸也不敢摸,连他坐过的板凳我也不敢再坐,顶多让他远远的和一条凳子帮我拉着皮筋,可怜的二哥,当时是多么渴望融入一群孩子的生活啊。

            几场法事过后,二哥的发病次数还是有增无减,二哥气脑不过,扯掉了那道符和身上的法物,母亲急极,跪在菩萨面前又说了一大通好话。热心的广大人民群众,纷纷献计献策:牛尿泡米酒,生吞红蚂蚁,蛤蟆剖肚煲汤,蜈蚣地鳖蜣螂三味入药……父亲母亲寻得的土方子不低于三十个,那些鲜活的晒干的炸扁的小可爱,以最隐蔽的方式送入了二哥腹中,光是想想都要呕上三天。最记得那坛牛尿泡米酒,牛尿就是我和母亲到邻居家的牛栏里接的,那头牛似乎并不友善,叉着一对威武的牛角,警醒的瞪着我们,牛主人一声吆喝,它便扫了扫尾巴,乖乖的撒了一泡尿,足足有半桶那么多,淌着的热气把我骚了个半死。母亲跟二哥说,那是牛骨泡酒呢,二哥慢慢抿上一口,居然说味道不错,笑得我直打滚。不明就里的二哥,每天晨起晚睡,都会举着一只酒杯,像诗人一样站在窗前。二哥后来的酒量大增,应该跟这次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所有的治疗手段,对于二哥的膏肓之疾,都只是天幕里的烟云,既不能拯救灵魂,也无法撼动天地。迷惘的父亲母亲,除了更多的眼泪和愈加清晰的怜爱,再也无计可施。

    (五)

            沉积多年,二哥的病似乎更无所忌惮,亦如一股妖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虽不过三五分钟,但足以醲酿一场惨案。二哥砸开脑袋的那次,我正好放暑假。邻居一路小跑尖叫着来叫父亲时,二哥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周围一大滩暗红血迹,头上的鲜血还在汩汩的喷涌。听得别人讲,二哥发病时,后脑壳直接砸在了麻石上,那些又尖又凸的部分似乎还扎进了二哥的脑袋……二哥安详的躺着,了无眷恋般,一动不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死,我不敢相信,也不敢想象……里外三层的人群,看热闹的还是居多,没有人敢挪动面如死灰的二哥,一位老人从家里端来一碗冷水,一部分喷在二哥脸上,另一部分强行灌到了二哥嘴里。父亲拼命的堵住二哥的后脑勺,鲜血却一下子从指缝淌出,再次染红了之前的那片血迹。慌乱而无助的父亲,紧紧的抱着二哥,紧紧的贴在胸口,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闻讯赶来的母亲瘫软在二哥身边,一会拉着孩子的手,一会摸摸孩子的额头,悲慽地呼唤着,哽泣着,可这冷漠至极的孩子,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这对可怜的夫妇啊,我亲爱的父母双亲,你们该如何承爱这一次又一次的飞来之祸,如何愈合这一次又一次的锥心之痛啊……我躺在黑夜里,看着窗外不太远的月亮,一种莫可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想起苦难的父母,想起他们这坎坷的命运……如果可以,我愿意用生命同时间置换,换取父母一世的安宁……当冷风扫过窗前,我用被角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二哥终是被送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诊所,除了二只眼睛,头上被缠满绷带,看上去像一个发肿的馒头。就在父亲上厕所的间隙,可怜的二哥竟再次病发,那根长长的吊瓶杆被二哥一脚跌翻,玻璃瓶应声而碎,药水洒满一地。因为颤栗和扎挣,扎在二哥手背上的针头也被他拔扯而出,顿时鲜血淋淋。同一诊室的其他病人,哪里见过此等情形,吓得跑的跑躲的躲,尖叫连连,现场不亚于一场地震。回家时,诊所的老板娘叮嘱父亲:这孩子以后不要到我们诊所来了,你看,其他病人都吓跑了呢。老实的父亲,真的没有再去。久病成良医,二哥第二次第三次砸破脑袋时,父亲就用烟丝和稻草灰涂抺在伤口,简单包扎后,倒也无事。

            许是2002年的春天,病发频繁的二哥,在南县茅草街镇走失,第二天,寻人启事遍布街头巷尾,亲朋好友无一不劳心费力,父亲和几个表哥兵分几路,夜以继日的穿梭于村庄集镇,后来又将寻找线路扩展到了岳阳和常德,终是无果。母亲找遍了屋门口的大小水塘和旮旯,日里夜里不知哭过多少回,甚至看到路过的叫发子也要哭上一阵。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整整四天,第五天早上,二哥奇迹般的被人送了回来。平时里素爱干净的二哥,简直是泥塘里挖出来的一节湖藕,满身的淤泥,连指甲都是,两只裤管一高一低,一双皮鞋肿得像条货船,几只泡得发白的脚趾,从破口的地方钻了出来。他蜷缩着哆嗦的身子,两只手拎在胸前,眼睛涣散的望着远处的地面,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悲喜交集的母亲,自然又哭了一回,忙着给二哥洗澡的父亲,也含着泪水。

          走失的这几天,二哥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与家的直线距离大抵不过三十公里,可糊里糊涂的二哥,愣是在那个僻静的村子里,足足流浪了五天,也淋了五天的雨。起初,二哥是兴奋的,那些漂亮的花花草草和耸入云天的大树,更是有别于之前的景象,而且淋雨的感觉也妙不可言。他埋着头踏在泥泞的路上,唿唿地、有力地前行,他总以为,前面就是家,前面的前面就是家的方向。冒雨前行的二哥,南辕北辙而去,离家也更是远了。 后来,母亲在清洗衣物时,豁然发现六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呼呼的躺在二哥那件脏污不堪的夹克口袋里。那是二哥走失前一日,父亲交给二哥保管的压岁钱。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在霪雨霏霏寒风侵肌的时候,这个傻瓜蛋竟然分文未用!没有人知道,那荒唐的几天,二哥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几日在那个叫沈家州的村子里,多了一个年轻的神情恍惚的叫化子。

            我们都以为落汤鸡一样的二哥定会大病一场,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二哥不仅没有感冒,甚至连喷嚏都没有。

          算命先生说,二哥有九条命,母亲说,二哥是前世的冤孽,这些,我都深信不疑。

    (六)

            起初,二哥并没有因为时常的抽搐而变得迟钝和麻木。休学在家后,他还是喜欢顾自的写写算算,并拿一些自己研究的方程式来考我,比如99分之1加99分之2……加99分之98,或者1乘以2……乘以99等这样的题目,我惊讶的发现,二哥的简易方法真的又快又准,我甚至喜悦地把这种解题技巧推广给了我的同桌。一向刚强倔强的二哥,在意识到自己的疾病异于常人后,慢慢的变得敏感而自卑,也慢慢的掩藏自己,掩藏内心。那时候,二哥还会因为听到别人的谈笑阔论而开怀;会因为小伙伴们允许他加入游戏而激动;会因为别人和他说了几句体己话而心存感激;也有很多时候,他会因为听到别人对他报以惋惜之词而情绪失落,或者因为谁叫他一声“脑毛炎”而怒火中烧,恨不得腾空跃起,掀翻那个人方才解气!那时的二哥,也有着青春的脚步和梦想,他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梳着分头,穿着白衬衫,一双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甚至还要我帮忙买了瓶摩丝,走路时不时地把头发一甩一甩的,充满律动。此时的二哥,身材欣长,相貌也略为清秀,尤其一弯眉毛浓黑适中,更添几分俊美,可这样一个青年,依然没有一个可意的姑娘,给他一场沁入心肺的爱情,甚至连痛一场也没有。

          后来,因为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与困顿,二哥渐渐的变得沉默与痴呆,那双灵动的双眼,没有半点神彩,原有的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豪气,一点一点消融,只到不知所踪,那个小小的身躯,站在秋风的怀里,清瘦得几近可怜,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他使劲摇晃几下。足不出户的二哥,除了和母亲的偶有拌嘴,一天里再难得发出声响,电视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他陷在沙发里,瘦而尖的手指扣放在胸前,一眨不眨地瞪着屏幕,多年以来,这个姿势都未曾变过,俨然一副人体雕塑。因为二哥的不喜喧闹,电视多半时间被他设成了静音,尽管里面打斗得天翻地覆,却是一幕遭心的哑剧,好像他们的相互沉默,也只是为了印证谁比谁更寂寞。

          父亲母亲已然接受这样的命远,除了相伴左右,更是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豁达的父亲甚至如此安慰母亲:我们的孩子相比那些长年在外流浪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癫子疯子,以及那些杀人放火总是惹是生非的暴力精神病患者,我们的孩子还算乖巧听话!父亲的宽慰不无道理。

            走过患病的二十七年,二哥不仅受尽精神的恣虐和摧残,一副身躯更是百孔千疮,那些摔断过的手脚,虽静养多年,却不及先前灵活,那颗磕断的门牙,被父亲抛过房顶,再也无从找寻,那颗被砸破的脑袋,留下一道疤痕和二哥长久的疑惑,为什么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为什么是公鸡打鸣而非公鸡下蛋呢?……二哥沉浸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一个人似梦似幻,一个人喜怒哀乐,一个人徘徊在寂静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我想,二哥内心一定有着缤纷的理想和对爱情的渴望,如果不是病魔的遏制,凭借他原本聪明的思维,他一定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能够把家安在大城市,能够开上小轿车,有一些精彩的故事被人传说、让人羡慕;他也会遇到心仪的女孩,也会拥有甜蜜的爱情和美满的家庭,有他的开拓,有他的风采!在梦里,一束阳光轻轻柔柔,我揉了揉眼睛,果真看到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正快步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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