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车内,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寂寞地敲打着车窗。有风,天阴沉着脸,偶尔也有云,不过飞快逃离。透过茶色的车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你无聊地翻看手机,故意弄出一些声响,好刺破车内的沉默。
他在你旁边,一声声的幽幽叹息。你看着他,看着他似乎成了一个陌生人——你认识他已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里,你与他说的话很少很少,他一向少言少语。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他微小如芥,一辈子都在与泥土打交道。
天越发阴沉了,没有光。偶尔有鸟儿在风中掠过匆匆的身影,自由而孤单。他没有抬头,一直在摆弄着他的腿。他把绷带慢慢松开,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右腿,然后又一层层绕起来。你与他很近,坐在后排,你能感觉到他动作的轻微与小心。寂静得很,只有指尖划过纱布的声音,也划在你的心头。
你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偌大的广场上,人来来往往,一刻不停留。没有人知道你们在车内,在这沉闷的车内呆了近两个小时。你是很想出去走走的,可是他不能。两只拐杖在身后闪着寒冷的光,它们陪伴他才两个月。他一直在试着习惯冰冷的它们,想要后半生的体温来温暖。
他55岁生日那天,推进了手术室——外面雨很大。雨点噼哩啪啦地扑向玻璃,风一直在撕扯。病房对面高大的基督教堂,在风雨显得特别低小,红红的十字架仿佛在茫茫江河中飘浮,一切都是软绵绵的。雨水漫过阳台,漫进屋内每个人的心里。两个小时后,他出来了,右小腿没了,厚厚的纱布缠绕着,血迹斑斑——这个七月天,这个生日,尤其寒冷。
你想打破这无边的静,跟他随便说着。你不想让他大脑安静——你说,也许这是命中注定;你说,想想这还是万幸,很有可能命都没了;你说,这是老天让他歇下来,苦了一辈子;你说……所有的语言都轻飘飘的无力,宛如徒然向上飞的纸鸽,飞上去,又掉下来,无声无息。他小声地附和: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何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地的苍白。
你不禁想问问他这辈子——年轮划了55圈,如同一棵大树,头顶苍穹,沐浴风雨。而这一次的暴风雨,凶猛无比……追寻过吗?天空之外的天空,村庄背后的村庄,是否更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向往过吗?当命运使者粗暴地将他按在大地上,烙下血红的印记,他是否能忆起往昔欢快的时光?——你没有问,这样的问题只存在心里。他的前半生很匆忙,那么多的农田,那么重的家庭,那么远的路,那么深的河,一一挤压着他的生命。你想起刘亮程的话来:人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生命像根没咋用便短得抓不住的铅笔。这些总能走到头的路,让人的一辈子变得多么狭促而具体。
万万没有想到——55岁的他,被活生生地折断了翅膀。所有的期望,所有的梦想都葬送在黑色的七月。生活一下子削成了单调的碎片,再也无法拼成完整的图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会叹息,会流泪,会诅咒,会自责。可是命运一直裹胁着前进。人就如一粒沙子,随着风飘荡,无法知道自己将吹向何方。他不得不承认——渺小、无奈、脆弱乃是人生的本质,继而久久无语……你也无语。车停滞,仿佛时间停格,人生停止。你明白人生的不可知。当巨大的命运车轮辗过,有多少弱小的生命在呻吟。在漫长的暑期,你在惨白的医院奔波。希望,失望,交替进行——最后彻底被绝望的洪水淹没。
当现实一点点摧毁了梦想,那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于是,你学会安慰自己,安慰他,学会偶尔抽身开去,不去想这样的问题。你还记得去年的春季,他和你在扬州的一家医院病房外,他递给你一支红南京,你笨拙地点上,慢慢地吞吐,当烟寂寥地升上来,你发现面前熟悉的那张脸刻着太多的风霜。两人沉默着,病房里,躺着他的妻,你的岳母。谁都没想到,一年后,灾难之斧劈向他,他孱弱之躯无处躲闪!
雨还在下,滴滴嗒嗒,时间和大地一起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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