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一）

她的头部靠在我的肩上，空洞般的双眼凝视着远处，久久没有回神。的士司机正带着我们去往兰桂坊，在那里将与她的朋友相聚。我们在后座沉默着，路过每一条街道，我都试着回忆，看看还能在记忆里找到些什么。她把头抬起，身子往玻璃窗边移动，照着玻璃窗为自己涂上了口红。窗外幽蓝色的、暗绿色的、各种颜色相间的灯光从她冷漠的脸上映过。没经过她的允许，请勿靠近她。

我们步行路过去年夏天那家便利店。在深夜里，我们醉醺醺地撞入这家店门，她站在冰柜前问我喝什么，我犹豫着的时候，她已经拿起啤酒打开盖子喝上了。她几乎是跳着走出便利店，看见门口蹲着三个陌生男子，兴奋地与他们碰杯，叮嘱每个人都要快乐。我向她提起这件事，她用了几秒时间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她没有忘记，又抱紧我的臂弯。许多个夜晚，她在电话那头嘶吼着，痛哭着祈求我快点回到她的身边，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像她了。下午两点钟，当我们在机场见面时，已经是分开四个月之后。四个月没有真实地拥抱对方，亲吻对方，没有真实的听见对方在耳边轻声细语。我看见她拉着的依旧是那个粉色行李箱朝我走来，我敞开双手，她猛地撞到我怀里。我们紧紧拥抱，亲吻，久久都舍不得将对方从自己手中放开。我很想你。我也是。路过的人脚步依然在不停行走，注意力却是在我们这。我贴着她的脸轻声问：我会不会来晚了？她用平稳的语气回答我：不晚。

我们跨过路面上倒映着城市的雨水，在兰桂坊的热闹大街，从许多目光之中穿行而过，爱情就像聚光灯般光彩夺目。我们来到酒馆时，桌上只剩下半瓶野格和一些1664空瓶，还有冰桶里漂浮着的冰块。歌手在舞台上努力带动气氛，试图唤动所有人的手臂，人们几乎都无动于衷，可她却依旧保持那份热情。我脑补着她从舞台上跳下来，抓起某个人的手臂用力挥动，又满足地回到舞台上。我忍不住把自己逗笑了，她莫名其妙，问我在笑什么。我们不打算在此逗留过多的时间，夜晚正是两人世界的大好时光，她与朋友拥抱后我们离开了，回到熟悉的街道上。我们有许多美好的回忆留在了去年夏天，在有着温暖的风吹来的桥底，遇到了那名吹口琴的老流浪汉。起初我们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观看，直到他吹完一整首曲子后，热情地向他仅有的两位观众打起招呼，又乐呵呵地向我们讲述他的过去，讲述那个年代的口琴。我听不懂他太过地道的四川话，她蹲下身来与他热情地交谈，一边替我翻译。老流浪汉又热情地为我们表演了几首不知名的曲子。我们并没有在他的帽子放钱，那时我们实在是身无分文了，整个八月都是在帐篷里度过每个热腾腾的夜晚。现在路过这里已经见不到老流浪汉的身影，他或许在其他街道的角落，又或者发生了其他的事情。其实他没有演奏出多么美妙的音乐，只是让我路过这里时有了个不错的回忆，是让我记住了她的一小个片段。

我们接着走，走到了河岸边，这里不像兰桂坊那么热闹了，光线也不那么明亮。一旁是在流淌着的河水，一旁是在流动着的车辆，笔直的小道远处两个漆黑的身影缓慢移动，靠近时才看清楚他们也是一对恋人，接着与我们擦肩而过了。相当好，就连那个倚在河栏上的人也相当好，独自欣赏着月亮。我们走的是过去走过的路，我说我好想你。她问我是想念过去的她吧。她说的是那个一兴奋就活蹦乱跳的女孩吧。“有时我会想起你在厦门飙单车那个晚上，我和Ben不知道你哪来的劲，能一口气飙两公里。当时我们在后面奋力追你，但我们错了，我们根本没办法追上你。”

她想了一下后哈哈大笑，笑弯了腰，她过去就是这样笑的。“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记得那条路还是上坡路。”

“对。我们在后面看见你骑着骑着就站起来了，你居然站着骑单车。”

她乐呵呵地拍打了我一下。

“你还穿着Ben的红色花衬衫，上面印着海浪和枪鱼，短裤也是他的。看起来就像个男孩子。”

她又显得不好意思了。

那时的她还是个女孩，尽管她经历了那么多的颠沛流离，却始终保持最后一份天真。我到现在也才明白，那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宝贵的一物。现在，她眼神变得尖锐了，唇色也更加鲜艳亮丽，在袖子的隐藏下，那一道道留在皮肤上的抓伤痕迹，都是成长留给她的伤痕。她有自己的资格不去信任这个社会，也有资格不去相信一切是美好的。可是，花朵慢一点绽放无所谓，长满了尖刺也无所谓，只是希望，它可以不要忘记怎么温柔。是啊，很难得，我是唯一见过她在爱情面前羞涩得躲躲闪闪的那个人。连看她一眼，她都腼腆得脸蛋发红，双手紧紧捂住脸，来不及捂时，会在我看向她那一瞬间狠狠地把我的头推开。这就是她留给我的，她最宝贵的一物。像老舍说的，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

下雨了，一阵大风吹过之后就下雨了，我们躲在路边摊贩的篷子下，等待老板为我们炒面。她让老板多放些葱花，我说和我想的一样，她说她知道我爱吃。我们在便利店里买了两瓶啤酒，付钱时她不慌不忙的将一盒避孕套丢上收银台，我有些尴尬，付完钱赶紧溜。最后回到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这是我们在附近挑出来的最省钱的一间。一进门就看到地板上，桌面上，床上都被我们的行李堆满了，凌乱不堪。在这个封闭式的小格子里，与隔壁房间只有一块木板的距离，我把自己脱个精光，她留下最私密的衣物让我自己动手。我们缠在一起，将过去一百个未能相处的夜晚通通向对方倾诉。告诉她我爱你。亲口说一声晚安。

（二）

晚餐聚会上喝了几杯兑了可乐的朗姆酒，离开时大脑有些微醺。大家分别乘搭了三辆车去往下个聚点，是一间小有名气的FUNKY BAR。一路上雨势渐大，我们乘搭的车在最后到达的，下了车我们抱着头跑，即使只有十来米的距离，雨水还是将我们淋湿了。到了酒吧见到了其他几人都聚集在门口，我注意到他们各自的手里都拿着啤酒，开怀畅谈着。此次聚会的主人让我们自己到吧台领酒，他已经买完单了。我们向吧台服务员报上他的名字，服务员点点头，转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瓶老挝啤酒，顺手起开盖子递给我们。她拿酒瓶敲了一下我的，我举瓶迎合。这次聚会跟我并没有关系，我只是以她男友的身份来参加。小空间里放着轻松的音乐，每个人看起来都相当随意。领完酒我们也到门口聚着，我没有什么话与他们交谈，独自站着我也很享受，因为这里让我既感到新鲜，也感到惬意，大概是和这场大雨有关系，街道一片朦胧，而这间位于角落里的馆子像一颗跳动的红色心脏。雨水打在被各种涂鸦和海报布满的铁皮上，噼啪作响。铁皮里头是地铁施工工程，时不时传来机器运作的响声。除了酒吧以外附近的其它商铺都大门紧闭，而且可以看出已经很长时间未营业，玻璃上，门柱上都被涂鸦者喷上属于自己的tag，玻璃酒瓶和碎渣子撒满地，而眼前这片狼藉，正往着一条漆黑且深窄的巷子里蔓延着。我清楚的闻到，漆黑里头飘来的阵阵大麻香味。她和其他人寒暄了几句后，转身从我身边绕过，走到里头去，我跟随她。她走到DJ台前，手臂重叠着平放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忙碌的DJ师，眼神却是呆滞的，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我开口讲话，希望能让她回回神。我看见她在回答我，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看见她微微张开的双唇。让我清楚，现在我最好是闭上嘴。

我不明白，她什么都没讲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到酒吧别的角落去独自待着的缘由。我也没有再跟着，独自到酒吧门口去，直到DJ准备就绪，将音量调大，我听到有人叫出“喔喔喔”的欢呼声，接着兴奋地跳着往酒吧里去。原本待在门口的人都在朝里挪步，有人拍拍我的肩让我也进去，我举起夹在手里的烟，他点点头进去了。原来这里才开始，大伙待在门口也只是在等待这一刻。现在室内一片沸腾，我站在旁边，在跳舞的人群以外。高音低音都在冲击我的耳膜，迷幻的光线在审视我的瞳孔，引诱我把自己交出来。其实我的身体已经在不自觉地摇动了，现在我想要和她一起狂欢，这可以是个难忘的夜晚。我挪步在跃动的人堆里寻找她，我看见她身子在轻轻摇动，手里还拿着那瓶老挝啤酒，连衣裙也随着她微微飘动着。她看见我朝她靠近，对我露出了微笑，我想她也注意到了我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了。这是在她注意到我之前就准备好的。我们没有讲话，我在尽可能的表现得轻松，不让她感觉不适，可我还是注意到她的身体慢慢僵硬了。我完全不明白了，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在他心里变成了什么样。我也不想让她觉得我厌烦，只好借着上厕所的理由走开了，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于是我又走到室外去。推开门，再关上，我才意识到里面的气氛有多么浑浊，仿佛雨声和车轮发出的滋滋响声才是真实的。我吸着新鲜空气，又飘来一阵浓浓的烟味，我厌恶地瞥过那三个吸烟者，于是换了个位置处着，点燃自己的香烟。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人们身上闪耀着光，一团烟雾正从地面缓缓升起，此时此刻的她又感觉如何？我不准备去打扰她，说实话我有些愤怒。雨势渐大，我躲到遮阳伞下避雨，这里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正卷着烟草，另外一个则在等待着。我朝等待那个男生打了招呼，我知道他是谁，在我刚到这里时我误将他当成聚会上的人了，主动与他碰酒瓶子。他回应了我，我顺意朝卷烟男孩露出友谊的笑容，他一直在用着警惕的眼神观察我。他也笑了，接着继续埋头工作。我拉过来一把折叠椅，用手扫去上面的雨水，“雨太大了。”我不想与他们沉默不语的对坐着，于是主动讲话了，甚至我已经猜到，我可以顺便抽上几口他的劳动成果。“是啊，今晚天气真糟糕。“那男生回答我，我表里不一地点点头。接着他主动将椅子让出来，说他要到室内去运动一下，他对我也不是很放心。我坐着他的椅子，卷烟男就在旁边，我注视着他正熟练地进行手头的工作。“大麻，你知道吗？”他问我。“嗯。”我补充道，“真抱歉，让你紧张了。”他轻松的笑了。他将碎好的草小心翼翼地放在烟纸上，又向我要了一根烟，说是要加上一些烟丝进去。他卷完了，用手指捋了捋又跟我要了打火机。他点燃抽上了几口，身旁就过来一个戴头巾的男生，他原本是站在隔壁那张桌子旁的，我想他这样做是假如出了什么事，自己也比较好开脱。卷烟男递给了我，我抽完憋着气又递给了头巾男，他接过手，一脸疑问着用发言问我：“你只抽两口？”我确实只抽了两口，我只是希望自己的情绪能稍微平缓一些，而不是为了自己沉浸。我清楚自己，假如再多一些的量，那我会毁了很多事情，包括自己。给我让座的男生现在回来了，他手搭着我的肩膀，假装自己不是看好时机过来的，顺便问我，刚刚是否有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我没有。接下来就刚好轮到他手里，我也趁这个机会走开了。其余两个男生问他，我是谁，他憋了一大口烟在肺里说着：不知道。

我再次进到酒吧时心情没有那么糟了，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看到她时她就在洗手间外站着，于是我过去了，她主动靠进我怀里，十分温柔，轻声埋怨我消失太久了。当时我毫无察觉她发生的变化，要是在我清醒状态下，那肯定就注意到了。那时不行，我喝了太多酒了，而且那两口绿草也发挥了作用，只注意得到当下。咦！我还注意到了她手里换了其它的饮品，我说这是什么，她把饮品凑到我嘴边，我对着吸管吸了一小口，我说：“野格。”“是兑了红牛的野格。”她改正道。“谁这么好还给你买野格？”“我自己买的。”她几乎要将酒藏到胸前了，又问我好喝吗？我点点头说好喝，但其实我不爱喝野格，可我还是会这么说。不对，为什么她会知道野格，她几乎从不喝酒，我们分开了四个月，现在她到底是谁？这些想法在我脑袋里旋转。她突然拉着我到吧台，说要请我喝一杯。服务员把调好的野格交到她手里，她先喝上一口，说了声好喝，然后再交给我。我什么都忘了，那些令我不解的疑问一下子全消失在我脑袋里，我们尽情着在跳舞的人群里卿卿我我。

尽管我再怎么努力回想，也记不起来我们怎么就在酒吧门口吵起来了。她哭得心碎，连雷雨的响声也掩盖不住哭声。她从我怀里挣脱跑开了，蹲在角落痛哭，周围的人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我的生活一团糟，糟糕透了。就连你也越来越朦胧，像一场梦，我没办法看到希望。多少个让我发疯的夜晚，我却连与你开口的机会也没有，那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一点点剥离出身体，我多么多么希望你在啊，我多需要你啊，你却一直都在路上，在去离我更远的地方的路上。我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永远胜过爱我自己，但你却令我十分痛苦。我好怕，我好怕哪天我不爱你了，那样我还有意义吗？”她含泪说完我沉默了，我相信这些话是她一直想说而说不出口的。现在我也知道了她的痛苦都由我一手造成。我多希望她能不那么爱我，就可以不痛苦了，和那些一夜情的女人一样比我还无情，可她不是那样的人。我用身体搂住哭得发抖的她。落在身上的雨水很冰，她的心也一样冰冷，和以往狂热不一样了。

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疲惫的说：“上个洗手间，我们回去吧。”里面依旧歌舞升平，夜晚越深人们越是尽情，可我也顾不上这一切了。而且这晚我一直都在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要不然怎么在混着喝了那么多酒之后我没有倒下，隔天起来却已经忘了许多细节。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雨夜，却因为这变得意义非凡，对于我们来说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当我看见人们站上了沙发，脱去上衣甩动头发，传递手里的黑色气球时，我就知道大家都爱这里，雨夜都市的心脏。我还和一个男生畅谈起来了，就在洗手间门口，他相当热情的表示他对这座城市的喜爱，我当然也爱这座城市，我经常用年轻这个词来赞美它。她进入了洗手间，关上了门，接着又打开了一条缝，对我说：“你不进来吗？”我醉醺醺的，确认了一下之后才进去。在一颗黯淡的红色灯光下，我看见她脱下裙子里的底裤，那是我往后不断沉浸的一幕。当我再次靠近她，她又哭了，像是宣泄，歇斯底里地宣泄内心的不满。打在我身上每一拳都相当用力，狠狠地推我，嘶吼着重复着问我：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吗？你不知道。我撞到了背后的墙壁。她不再说什么了，撞到我怀里紧紧抱着，亲爱的，她对我又爱又恨。我抱她，我也哭了。小小窗户外飘着蒙蒙细雨，门外欢呼四起，我多想自己的心没有那么冰冷，给她一些温暖，而不是冷冰冰的温柔。门外的人使劲敲门，甚至叫来了服务员，最后我们不得不红着眼眶走出去，顺便离开了这。站在潮湿的街边，我亲吻她，拥抱她，告诉她我爱她。酒吧隐约传来音乐，也让此刻变得更美好，我多希望就这样保持下去不会被打破。但有个男的，他撑着雨伞搂着他的女人，从前面走来，准备跨过围栏横穿马路，他朝着我喊道：“不要让你心爱的女人淋雨了。”他们快速地走着，很快便到了路中间。原本我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但我更愿意理解为他今晚也在场看到了我们，他只是表示他的祝福。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出租车来了，我扶着她上车，一路上我们在后排座位轻声细语的讲话。到达目的地，我背着她往住所去，走在积水的街上，我假装脚底打滑逗她开心，没想到真的滑到了。我们倒在积水里，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