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受命》

逃避自我命运的戾气横行

——读《受命》有感

前几天有幸读了止庵老师的长篇新作《受命》，深有感触。如你所知，小说表面上讲述的是一家长子忍辱负重为父报仇的故事，实则讲述的是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及家族命运传承背景对个体人生的束缚和影响。整部小说读来酣畅淋漓、欲罢不能，但读完却令人无限唏嘘，甚至有肝肠寸断之感。

书中讲述的故事发生在80年代，作为改革开放第一代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生，牙科大夫冰锋本来拥有美好前程，但他却为捍卫为父报仇的理想，几乎可以说自暴自弃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连最美好最纯真的爱情都无法撼动他那颗“寒如冰锋”、充满戾气的复仇之心。

仿佛为了支撑自己的复仇大业，他给自己找了历史上伍子胥为父报仇的榜样，不停地阅读相关历史史料，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给自己的复仇行为美化、渲染上一种忠于历史文化、书写历史未来的悲壮感、伟大感与正义感。

巧合的是，他的恋人祝叶生，恰好就是仇人的女儿，为此他夹在仇恨与爱情的冲突和旋涡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叶生对此却一无所察，全心全意向恋人痴心奉献着自己纯真美好的爱情。

在我这个读者看来，冰锋自诩正义、“受命于天、受命于父、受命于历史”的所谓复仇壮举，实在是愚昧无明得近乎可耻了。事实上，一方面他可能是为了逃避自己平淡无聊的当下人生，毕业后每天干着忙忙碌碌牙科诊疗工作，他下意识地不想面对这样平淡琐碎的命运，但却一时无力改变现状。另一方面，母亲恰好在此时把父亲当年如何遭受迫害、自戕而死的家族悲剧命运告诉他，从而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那就是为父亲报仇、手刃仇人。

通过复仇，给自己的人生渲染上悲壮乃至伟大的历史使命感与责任感，从此人生不再无聊琐碎；同时通过复仇，他在内心深处表达了对父亲、对母亲、对承继家族命运的无意识忠诚。而在这场自导自演的复仇大戏中，他唯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去创造书写自己的崭新命运。就像伍子胥为父报仇一样，冰锋也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为父报仇的一件工具而已，他活着的最大乃至唯一意义，就是为父报仇，这种看似悲壮实则极度冷血的工具性人生观，彻底抹杀了自己的独立人生意义，细思多么令人恐怖。

在冰锋看来，青春美貌、对爱痴情的祝叶生既是自己的恋人，更是仇人的女儿。他有意无意利用叶生的善良纯真、全心全意爱恋自己、对自己不设防的心态，来一步步接近其父亲，以便实施自己的复仇大计。其实后期叶生可能已多少觉察到了他的动机，也一直尝试委婉劝说他想开一点，不要那么执迷不悟，要用善去化解恨，这世上的恶已经够多了，何苦再去多给它增添一些呢？

可惜叶生的这番隐晦但真情的诉说，冰锋根本就没听进去。同时在跟叶生交往期间，他一直刻意保持距离，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自己不跟叶生发生肉体关系，只要自己没有亲口承认俩人之间的恋爱关系，那么俩人就不算恋人，叶生也就不会受到感情伤害。另外他还期望自己复仇成功后，叶生能够原谅自己，俩人还能再续前缘。

以上冰锋的诸多作为，无一不是执迷不悟、无一不是自说自话、无一不是幼稚自恋。他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复仇理想中无法自拔，改革开放引起的彼时社会大环境的飞速变化，自己身边的家人、朋友、同事等拼命追赶时代大潮，拼命去摆脱历史包袱，去开创崭新人生。而唯独他一心固守陈腐守旧、充满戾气的复仇大业；就连恋人叶生全心全意、纯真美好的爱情付出，都无法撼动他那颗冰冷如磐之心哪怕一分一毫。

毋庸讳言，无论是从历史角度审视还是从客观事实来分析，冰锋父亲的遭际，在当年那个“JJ斗争”、政治挂帅的特殊历史背景下，均无法把责任定性或归咎于某个仇人或个人恩怨。稍微有点生活阅历、乃至稍微了解一点人性的人都很清楚，这世上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会真心认为自己是罪人、是坏人、是活该像狗一样被捅死的十恶不赦之徒。而在冰锋眼里，恋人叶生的父亲，恰恰就是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他从自己的主观立场和家族命运立场出发，严正判处这个恶徒死刑，而且还必须由他来用麻绳和砍刀来执行刑戮。冰锋的这种“私设刑堂”、复仇挂帅的冷血行为，与其仇人当年政治挂帅、污蔑诋毁他人、无限上纲上线的行为，又有何本质区别呢？

如果说两者非要区分个高下，我认为冰锋的复仇行为更加不堪、更加下作、更加卑鄙。他为了复仇利用了恋人的善良纯真、毁了恋人的爱情理想；他认为自己的复仇大业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受命于天”、是向父尽孝、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而当年叶生父亲举报冰锋父亲，是否也可以说是捍卫正义、捍卫人民政权的大义凛然之举呢。

不管怎么说，冰锋最终通过复仇毁了自己的爱情，毁了自己本该美好幸福的一生。恋人叶生得知真相后，从此俩人形同陌路、天涯各方、不再往来。叶生当年在痴恋冰锋的那段青春岁月里，好友Apple曾劝她现实一些，她说自己“不需要现实”，只愿活在爱情理想中，而等这个爱情理想的梦幻泡影不幸破灭，她一生都无法走出伤痛。

再反观当年的恋人冰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像恋人叶生一样“不需要现实”——叶生活在爱情理想中，而冰锋则活在复仇理想中，俩人从这点来看，倒是挺般配的。

从海灵格家族命运排列的心理学观点来看，叶生当年之所以疯狂爱恋普通平凡、一无所长的冰锋，是否也是在无意识层面替自己的父亲、替自己的家族在“赎罪”呢？可惜冰锋太执迷不悟、太油盐不进，始终没能勇敢接受她的一片痴情。他但凡开窍一点、但凡头脑灵活一些，勇敢放下心头那点承继自父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爱恨情仇，直面当下、直面现实，也许他就会有勇气和魄力去冲破内心家族命运的绳索束缚，去跟叶生结婚，俩人从此过上幸福美好新生活。

当然，这一切总归是假设。而在《受命》一书结尾，冰锋的弟弟铁锋，就像冰锋的进化版一样，他就没有受父辈家族命运的消极影响，或者说他积极主动地把这些消极影响，转化为了积极因素，把握改革大潮机会跟祝家儿女一起南下深圳创业成功。而铁锋的下一代，则有望和祝家的下一代联姻，俩家人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成了一家人。而这家人往后再回顾起冰锋当年一意孤行的复仇之举，只会把他当成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一个充满冷血戾气的傻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