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思心舞
《妈妈及生命的意义》欧文.亚隆
【前言】
到了中年，周围不时会传来朋友同学或者他们的亲友去世的消息，最近在壹心理人生答疑馆，也回答了好几个有关丧亲的求助，前些天的心理学会注册系统大会听了王建平教授的研究报告《社会文化视角下的中国失独父母的哀伤反应》，更加认识到关于死亡和哀伤的思考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这里将欧文的这个短篇以个案解读的形式修改、分享出来。这是一个关于如何在长程陪伴下帮助丧亲病人走出持续性伤痛的典型治疗案例，也帮助我对咨询界的长程与短程的利弊和适用场景有了进一步的反思，不会绝对地去否定长程的效率，而是理解到在很多时候，心理成长就是需要长程的专业陪伴以达成深层的信念和模式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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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陪伴治疗丧偶的外科医生艾琳长达数年的故事。虽然欧文研究和支持过丧偶群体，有重要的经验和心得，但是没有一个像艾琳这样从生命早期开始就接连遭逢太多失亲（兄长、丈夫、父亲、母亲、教子）的痛苦，特别是经历了身为医师清楚地了解和看着至爱的丈夫被脑瘤一点点吞噬。
从预见丈夫的去世到最终释怀，这篇记录了这个长程中重要的七课，包括梦和现实的交替。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个“课”是针对来访者而言，读着读着才明白，这是治疗师和来访者的共同功课。
这里我们先回顾一下欧文.亚隆对于精神分析的发展性以及解梦等技术的认识和继承：
00 欧文.亚隆对于精神分析的态度和观点
从《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72 节<弗洛伊德不总是错的>中可以看到，欧文作为存在主义人际关系流派治疗师，他早期因为精神分析的保守的分析性思想、对于性因素的过度强调等，选择了更独立地寻找兴趣和发展自己的思想和技术，但他仍然从发展的眼光看广义的精神分析（“包括弗洛伊德、荣格、人际存在主义的各个学派”），明确肯定了：
精神分析流派的发展性：特别是在咨访关系主张上的变化——从初期治疗师充当面对病人的分析权威到更多陪伴来访者和真诚、共情、暴露，从对症状的关注到转向更多强调个体性格问题。
精神分析流派对于行业发展的推动：提出很多心理咨询业界普遍关注的概念和议题，比如阻抗和移情、被压抑的创伤等；提供全面的动力学培训，治疗师共同体模式消除了咨询和治疗实践的孤立性；具有思想性，适合讨论严肃的存在性问题（“生命意义、价值观、伦理、责任、自由、死亡、共同体和联结感”）
精神分析技巧层面可汲取的经验：比如使用梦和幻想、自由联想、角色扮演等等技术。
在《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一书中，欧文就有从77-83总共七节谈及在治疗中使用梦而且特别强调“注意第一个梦”（该书的第82节）。而“治疗忧伤的第一课”——“头一个梦”便是一个示例。
01 第一课：头一个梦——天真之死
艾琳的头一个梦在第一次会谈进行到一半时抛出，是前一个晚上的梦，她梦见自己是外科医生的同时还是英文系研究生，被要求预习两篇同为“天真之死”的文章，一篇是古文、一篇是现代文，并要先读古文才能读懂现代文。在欧文的询问下，艾琳缓慢地回答，古文隐喻着在她20岁就去世了的哥哥，现代文指的是在她45岁去世的丈夫。“天真之死”意味着哥哥的死毁了她的天真，“孩提时代的神话全部破灭”。
艾琳谈到了哥哥死后，“接下来10年我不依恋任何人，不冒任何险。我认识很多男人，但总是很快地切断情感——在他们开始认真，也在我开始动情之前。”而跟丈夫杰克的结合，是因为有青梅竹马以及哥哥认识和敬重他的缘故，并且婚前让杰克答应“绝不会早死”。
在谈话中，艾琳用经过科学磨练的“清明理智”坚持着“不理性”的信念，让欧文的“理智之声”无法起作用。
02 第二课：第二个梦——尸体之墙
在艾琳治疗的第二年，又谈及了一个梦，这个时候正是艾琳继丈夫去世以后，又发生了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母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20岁的教子溺毙一连串不幸。在咨询室里对这个梦的交谈让艾琳正视到与咨询师欧文的关系中自己的心结。
艾琳梦见在咨询室里，跟欧文之间隔着一睹尸体相叠的人墙，让她看不见欧文，她感到“孤独——迷惑——恐惧”。艾琳的解释是欧文缺乏相似的经历，无法理解艾琳丧失这么多亲人的痛苦，会因为这些尸体无法真正看清她，她更愿意与有丧妻之痛的朋友艾瑞克交流并加入丧偶者群体获得支持。
欧文承认自己是缺乏像艾琳一样的伤痛经历，但是他受过咨询师的共情训练，他刻意选择在癌症和濒死病人的团体治疗中获得了面对死亡的体验。他指出艾琳说的在梦中看不到欧文，是在刻意逃避：
“你是在逃避我，你阻止自己对我有所认识，尤其是贬抑我的事。......你却从未表达想了解我的兴趣，你不觉得奇怪吗？”
艾琳承认了自己为了不想再让任何在意的人从眼前消失，只有两种选择：
“不让你影响到我——但那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就是不要把你当成有自己故事、有血有肉的人。”
“是的，人生的故事——有头有尾。我想让你独立于时光之外。”
“看到你就会让你太过真实。”（“而真实的人就会死亡。”欧文接着这句话。）
艾琳的防御由此得以呈现。
03 第三课：因伤痛而起的愤怒
极度的忧伤还会表现为愤怒。在欧文治疗艾琳的过程中，艾琳会偶然爆发强烈的愤怒，也会有较温和但是经常发生的小愤怒，再次验证了咨询室里的此时此地，往往能暴露出来访者压抑至深的一些情绪和习惯的反应模式。
为了坦承自己的状态，欧文在一次面诊开始说明了自己的姐夫刚刚去世了，他有可能会受影响而分神，没想到不仅没有得到艾琳的体谅反而惹怒了她：
她突然朝我看，双眼燃起怒火：“我先生45岁就去世了，如果我能够每天依旧上开刀房，照顾病人开导学生，那么你当然也可以坐在这里治疗我！”
欧文肯定了她的情绪反馈，并鼓励她进一步谈这方面感受，艾琳承认了这就是在她哥哥去世以后她跟男人之间的关系模式以及她对所有生命完整的人的嫉妒：
“他们总是遭遇一些不幸、一些问题，例如生病了之类的，接着我就发作了，把他们赶出我的生活，迅速切除，干净利落。”
“我生气的不止是你，而是任何一个生活平静、生命完整的人。”
艾琳一方面被这些嫉妒和痛苦强烈扰动，一方面意识到别人会将她的负能量视为“黑色的污渍”，没有人想被染黑，所以她总是选择一走了之。
这次愤怒的发作直接原因是艾琳将欧文的说明理解成了一种测试和操控。就这点欧文解释他只是想坦诚以待，并无它意，并强调他们一起工作的“这个空间”，必须“空旷清楚”，直接了当的沟通，没有其他隐藏的动机。
“艾琳的愤怒程度既深且广”，这样的愤怒在第三年还有爆发，当欧文问到在两次面诊之间艾琳有没有想到他，艾琳反问欧文有没有想到她，当欧文说会想到她的“情况”时，艾琳又跺脚、甩门而去，踱步抽烟好一阵才回到咨询室。
更让欧文感到困难的是艾琳经常发生的小愤怒。因为在丈夫杰克去世后，对欧文的情感最接近对杰克，也正因于此，对每一次治疗完要回到一个人的孤独、对欧文不肯为她做杰克曾做的事情（比如恭维她的容貌和智慧）、对欧文自以为对她了解、对欧文肯定她的进步、特别是提到另行结识其他男人，都会一触即发。她也气欧文对她进展缓慢的不耐和未能看到她私下所做的努力、最重要的是她气欧文“健在人世，而杰克却已经撒手人寰”......
欧文理解艾琳的愤怒是“针对其他的事物——人生、命运、上帝、天道的无常，只是发泄在最接近的目标+她的治疗师，我身上”，知道“那是为了掩饰她深沉的悲哀、绝望和恐惧”，欧文虽然偶尔不耐，但是大部分时候能够做到跟艾琳的共情，特别是艾琳做的一个找寻杰克的梦让欧文能够“原谅了她的一切”：
艾琳梦到在机场狂奔去寻找杰克，没有班次、没有任何线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班飞往“米卡度”的飞机，跑过去还是太迟了。这个“米卡度”是一出轻歌剧，其中的一段歌词艾琳背得滚瓜烂熟：“纵然黑夜迅速降临，我们也有年复一年的午后时光”。而现实是：她和杰克从未共享过午后时光......
艾琳的愤怒，让欧文学会了如何包容、面对和处理。
04 第四课：黑色污渍
在谈到自己作为治疗师伴随艾琳，成长了面对愤怒的能力之后，欧文用这一节呈现了治疗师在陪伴这类来访者的时候，必须面对的黑暗。
“黑色污渍”是艾琳对自己的一个比喻，“表达了数种潜意识的流动”：既象征她的伤痛愤怒，让人退避三舍；又象征她的“扫把星”命运，让接近她的人倒霉；还代表死亡，让接近她的人产生生存焦虑。
欧文在陪伴艾琳的治疗过程中，感受到了这种深陷其中的存在焦虑和死亡焦虑。
过去我总把死亡的意念放在意识深处，然而诊治艾琳的过程却扰乱了这样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不但增加了我对死亡和生命的知觉感受，更加强了我的死亡焦虑。
这是治疗师必修的功课。
05 第五课：理智与背叛
欧文对艾琳的诊治进入第三年却感觉没有进展，两人都陷入沮丧和消沉，当欧文建议艾琳再用药物，艾琳认为那意味着打算放弃心理治疗，后来虽然勉强同意用药物，仍然像以前一样，没有效果并引起副作用。欧文在一时找不到办法的情况下，建议她找药理学者先解决抗药性问题，配合药理学者的建议服药的情况下再继续治疗。
艾琳在下一次并没有直接响应这个“最后通牒”，却给欧文带来《纽约客》杂志，请他读俄罗斯诗人布洛斯基的文章《忧伤和理智》（On Grief and Reason)，说这里面提示了欧文治疗失误的关键。
文章分析了另一位诗人弗洛斯特的两首诗。《进来》是欧文少年时代就背熟的诗，描写画眉鸟飞到森林的边缘所感受到的幽暗和无从展翅，欧文这次才体会到其中的悲观意境。《丧家》则是一对丧失孩子的农家夫妇面对窗子恰好框进的远方的埋葬孩子的坟场不同的情绪和态度，这让欧文似乎意识到了好像是艾琳哥哥去世后她父母的不同态度：
农夫可以把鞋子沾上坟上的尘土，大谈日常琐事，可以把圆楸靠在门口的墙上，好像若无其事。而农妇对农夫的表现以及亲友们匆匆上坟后又急急回到日常生活中感到悲哀，内心抗拒着：“我不会如此面对忧伤”。
“在农夫看来，这个事件如此之微小，可被纳入窗框；而在妻子看来事件如此之大，让她看不见其他任何事物。”
欧文也回忆起艾琳曾经表达过她喜欢窗户，希望生活在高楼层远眺窗外，或者搬到大海边的房子，透窗凝视大海，在屋顶漫步。
欧文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艾琳推荐文章与他们治疗滞缓的关系，开始用农家夫妇的类比归因追溯于艾琳父母当年对于哥哥去世的态度。在接下来的面谈中，受艾琳的启发，很快意识到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差异就是欧文与艾琳之间差异，正是因为他一直想用理智将艾琳从她面对悲剧的模式中强拖出来，面对现实，而被艾琳认为是让她背叛、辜负、放弃爱，是对她的忧伤的亵渎，是隔岸观火的风凉话......
欧文至此恍然大悟：
“该是我聆听的时候了。我该放开一切，摆脱个人的价值观，不要以自己的观点加诸于病人身上，该是我由艾琳的窗口望出去的时候了。”
06 第六课：莫问丧钟为谁敲
在过去三年多的治疗中，欧文没能达成帮助艾琳建立面对现实的理性认知，艾琳一直用忧伤“忠于”她的爱，不愿“背叛”。直到她自己在绘画的体验和一系列被死亡追逐的梦让她开始接受“将杰克之死扭转到自己身上”，“逐渐愿意接受自己生命有限的事实”，这成为她一连串改变的开始。
首先她去学习绘画，画静物让她“非得思索死亡和腐朽不可”，“清清楚楚地在一切生物上感受到死亡本身和腐朽的气息”，“尤其是我（自己）”。
后来她与欧文分享了好多类似的梦：各种深陷危险的场景而欧文也未能帮她——在与欧文和一群人相处一起的会议室里必须走过很容易掉下楼去的敞开的玻璃窗、被欧文带领穿过崎岖幽暗的森林小径、欧文带领一群人在旅馆房间爬防火梯逃生而梯子断裂，等等。
再接下来，在一个欧文没有出现的梦中，她与女儿在小木屋的阳台上，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抢过了女儿手中的红格子布玩偶（丈夫杰克去世当晚穿的睡衣颜色），她担心着女儿的安危，但是看到野兽瞪着的是她，这让她意识到，她开始“把杰克的死当成了一种牺牲，是让我继续生存的条件。”
这一系列梦的启发让艾琳和欧文找到了时机去重新检视艾琳的痛苦情感：她对当时对丈夫不够温柔、时有离开有罪恶和自责，以此否定和抗拒丈夫的死亡；同时因为害怕失去其他人和生命无常的事物而对生存产生恐惧；因此，“她一心只要摆脱痛苦”，死是解脱之道。此时的艾琳，接受了欧文一直以来想影响她的生命观：
“我接受你的想法，你我只是同经生命的过客，我们都在聆听丧钟敲响。”
对于艾琳来说，终于改变了生命观；对于欧文来说，理解了来访者领悟需要的心理过程。这真是特别重要的一课。
07 第七课：释怀
在完成第六课以后，艾琳的治疗得到了重大突破，并逐步开始主动地与欧文分离而且也主动建议欧文将她的案例写出来。
他们共同回顾了咨询过程中欧文对她最有帮助的地方：
“我最有帮助的地方是关怀她，不因她所说所做的而退缩，握着她的手，随她的情况临机反应，肯定她所承受的严酷考验，允诺和她一起去经历这一切。”
欧文正好结合艾琳的案例再次总结和强调了人际关系取向咨询中利用每个此时此地，利用充分的关怀和共情建立的咨访关系将咨询走下去，这种陪伴对于很多重度来访者解开深层的心结极为必要，而不是短期的症状缓解，但它需要时间：
“通常着重‘此时此地’在精神治疗中有许多益处，不但让治疗有了立即感，也能提供病人实时的数据，而不只是依赖过去的记录。由于人和此时此地之间的关系正于是了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因此可以立即显示出个人简历关系时所遭逢的困难。而且把重心放在此时此地，能够让治疗更精准更有效，病人就好像在实验室里一样，可以先尝试他们的新行为，再应用于外在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着重此时此地的做法使我们之间更加亲近。”
存在主义的哲学基础决定了对病人独特性的关注和重视，关系取向决定了咨询师与来访者共同工作原则，所以在整个治疗中是欧文与艾琳共同设计了独特治疗方案，这个设计过程本身就是治疗。比如在第六课里，是艾琳主动用自己的领悟启发了欧文，让两人的工作有了突破性进展。
正是因为在后期，欧文放下了急迫和执念，将成长的空间和力量放到艾琳本人，相信她是自己生命的专家，治疗有了显著的突破和进展。在后期，艾琳完全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最终邂逅和接受了新的男友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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