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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云山.中篇小说】《山村老尸》(作者:张永康-蜀国立秋)

【微云山.中篇小说】《山村老尸》(作者:张永康-蜀国立秋)

作者: 蜀国立秋 | 来源:发表于2018-08-22 23:15 被阅读0次


    《中华传奇》编者案:

     村里闹鬼,却是死人现身。这从小父母双亡的孤儿,这中年被女人抛弃的汉子,这晚年女儿被人奸污拐卖的老人,一生唯唯诺诺,真的只有做了鬼才敢索回,才能复仇?最低层的生存状态,诡异的风俗,却是真实的生活。

    《山村老尸》

    作者: 张永康 

     

    注:本文发表于《中华传奇》2010年第7期。

     

     第一章  山村闹鬼 

     

    “鬼、鬼、鬼抓人啦!——”

    夏夜的宁静,被这一声喊打破了。古墓村邓家的院子里,人们像往常一样,围在院子里的大石桌旁,正吃着自家的稀饭。这声凄厉的哭喊,使大家放下了碗筷。

    “咚——”分明是一声水响,再听却没了任何声音。

    “快去洗了睡。”大人们开始催促小孩子。

    就在这时,远处黑影一闪,人们的心又悬了起来。眼见着那黑影越来越近,几个大胆的便迎了出去,一看,原来是个人。那人这时也已蹿到跟前,借着月光,大家一看,是傻子邓刚。只见他头脸全身都给糊满了稀泥,一见大家,便蹲到地上,浑身直打颤。

    “咋个这样儿?”大家问。

      傻子邓刚不停地抖着说:“鬼老儿,鬼、鬼老儿。”

      “哪个鬼老儿?”

      “冷水,冷鬼儿,他一瘸一拐地过来抓我,吓得我一下栽进水田里。”

      “什么模样?”

      “一身的泥,像、像我、我一样。”

      “像你?——哈!”大家被傻子邓刚逗乐了,笑得前翻后仰。

      谁不知道村里的孤老头冷水爷已死去一个多月了呢,他去世后,尸体在屋里放了几天人们才知道。几个好心人这才找来几块又薄又烂的木板,钉成一个木棺,把他装了,抬到对面山头给草草埋了。难道这冷水爷是从坟里出来了么?这傻子!当然了,只有傻子才说这样的傻话么。

      大家正笑得憋气,突然有人不笑了,颤着腔说:“那不是冷水爷么!”“哪里?”“你听山湾里的胡琴声,不是冷水爷的么?”大家静下来,只听得山湾里溪水哗哗作响,怎么也听不出冷水爷的胡琴声来。“你哄啥人啰!”大家回过头来奚落这人。“哄你们个屁!……哎,怎么没了?”

      大家狐疑地看看这人,又看看还傻坐在地上的邓刚,邓家院的人各自唠叨着回了自家的屋。

      第二天,人们懒洋洋地从屋里出来,太阳早已把四周照得明晃晃的了,哪里有冷水爷的影子,只有冷水爷的那个坟堆,像堆牛屎摆在那儿,跟先前一模一样。

      “一堆土,踏一踏就扁,人死百了,久了连骨头都没了,这有什么可怕的!”有人说。

      “难说哟,冷水爷的魂没散。”那挑着一担粪的妇女刘二花,边走边与人们搭着腔。

      “如果冷水爷回来,先抓你刘二花。”突然有个人冒了一句,惊得刘二花肩上的担子掉到地上,人竟是一下呆了。

      日子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黄昏,人们干完活刚刚回到院子里坐下,就看到后山坟地里冒出了一道烟火,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开始哭坟。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地瓜皮”王瓜儿父亲的祭日。烧纸哭坟是古墓村的规矩,哭得真切动人才显得出对已故先人深深的怀念,坟场里的哭声是古墓村人听得最舒坦的音乐。

      那哭声,先是微小的哼声继而是小声的哭泣,接着是呜呜的哭,最后是嚎嚎的大哭——仿佛整个人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怒吼着,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悲壮。可这气吞山河,突然“哽”了一下,再起的声音便是不停地哼哼咕咕,仿佛嘴贴着了地面一般。人们正诧异那哭声,只听得王瓜儿暴叫一声,来不及哭喊,就连滚带爬,一路跑下山来,跌倒在众人面前,嘴里说了声“冷鬼儿打杀我哟!”便昏过去了。

      大家看着这王瓜儿,一时不知所措。王瓜儿的媳妇刘二花,听得消息,一路哭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王瓜儿只是蹬脚,却不敢用手去扶,半晌才叫几个胆大的人扶进屋内用汤水救醒。看王瓜儿醒来,有人忙着问:“那冷水爷子怎么个打杀你?”“我、我正伏在地上哭坟,有人踏、踏住我的背,把我的头按在地上,不停地打、打我。我终于挣脱,一看,是、是冷鬼儿,吓得我哑了嗓,拔腿就往回跑!”

      王瓜儿说完不停地叫唤,说身子疼得厉害。刘二花在一边听得直张嘴巴,呆得失了神。

      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七嘴八舌的,到最后,大伙决定明天到神墓前宰狗头,洒鸡血,向神墓泼酒,请天书降法保护大家。

      这古墓村的人不喜欢见到山外的人,而山外人也不怎么欢喜见古墓村的人,他们打这古墓村路过,总感到阴风惨惨,就像古墓村的人个个都是鬼似的。

      的确,古墓村到处是坟,从草丛里露出的密密麻麻的坟头,比古墓村的人还多,而且每座坟都修整得不同一般:用整齐的方石护坟,坟壁雕龙刻虎、画佛画凤;坟上栽花种草、常年不剪;坟头芦苇如蓬,形如冠盖。古墓村的人一有空就去上坟,从远祖到近祖,一一祭过,有什么希望和心事都到坟前诉说。

      众多的古坟墓中,有一座古墓最为特别,它高十丈有余,体积庞大,墓壁全用整齐的石头砌成,远远看去这坟墓如一座山岭紧紧地靠着古墓村的白石岭。这巨墓壁上雕着各种形态的游龙走蛇、飞鸟走兽,墓门上刻着一串串谁也看不懂的奇文怪符。古墓村人称这巨大的古墓为“神墓”,把这些奇文怪符叫做“天书”。

      传说很久以前,这个地方发生了旱灾,人们生活十分艰难,到处是饿死的人,活着的只能靠草根树皮挨着日子。那时村头的破庙里住着父子二人,父亲重病在身,儿子为了治好父亲的病,每天去山里采药。可眼看着父亲一天不如一天。这一天,儿子又要出门去采药,父亲叫住了儿子,说他要死了,他死后,让儿子背着他的尸体只顾往西走。说完父亲就去世了。儿子抱着父亲哭了一阵,想起父亲的话,背着父亲就走,可刚一出庙门,天空突然阴了下来,接着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就在眼前。儿子什么也不管,背着父亲只管往西走,走到这白石岭上,瓢泼似的大雨就下来了。浑身湿透的儿子,背着同样湿透的父亲,感到十分吃力。忽然一道电光,跟着一声霹雳,真个是心惊肉跳,儿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背上的尸体顺势滚下了白石岭。儿子慌忙就要下山去找,突然山摇地动,吓得他拔腿就跑,刚跑过这山岭,便听得身后一声巨响,白石岭半边塌了下来,把父亲的尸体盖了个严严实实。儿子这才醒悟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往西走的原因,父亲是要“天葬”自己啊。

      从此,村里再也没有干旱过。

      十多年后,儿子在外做了官,带回一班人马把压着父亲的那半座山修成了一个大大的坟墓,然后走了,又是几十年没回来。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一个老头攀着绳子在这大墓的门上用笔写画着奇文怪符,写完就跌下来死了。人们仔细一看,老头原来竟是当了官的儿子。人们便把儿子也葬在这大墓下,把墓上儿子写画的奇文怪符雕刻了出来。说也奇怪,这以后山村不但没干旱,而且山里的泉水也出来了,山溪日夜响个不停。人们便把村庄改名为古墓村,把那巨墓叫做神墓,把那些奇文怪符叫做天书。

      从此,古墓村人心里的愿望,邻里的纠纷,都要到神墓前诉说、起誓。他们相信神墓是公正的,神墓能在暗中给他们一个“裁决”。

      现在,“闹鬼”这等怪事出现了,当然得要去祭拜神墓了。

      第二天,人们祭过午神,又各自祭过自己的祖宗,便来到了如山一般巨大的神墓前,先是众人伏地磕头,接着是烧纸和宰狗头,再取鸡血向墓石泼洒,洒完鸡血再洒酒,最后人人在坟前祈祷,祈祷完了就用手指去那墓石上蘸来鸡血在自己身上画个“十”字。画好了,人人心里便也踏实了,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果然,十多天过去了,没出过一点怪事呢。

      这天黄昏,蔡家院的人们在院子里乘凉,大家正说着神墓的力量能使全村的人像十五的月亮打起盘盘来。谁知话刚完,院里有名的泼妇蔡四娘从屋里跑出来一声喊:“天哪,你有眼看清楚哟,老子三天没吃成夜饭啰,日他妈哪个龟儿子作我的孽,偷偷往我的稀饭锅里丢火灰、丢泥沙,今天晚上又在我的稀饭里屙了一泡龟儿子屎。天老爷,你要为我作主呀,雷打火烧那作死孽的龟儿子。嗯、嗯,可惜我一锅白白的稀饭啰!”

      院子的这边有人扯着嗓子问:“你骂那个龟儿子,是冷水、冷鬼儿么?”

      “冷水?”蔡四娘正要发问,突然看到前面竹林里人影一闪,没错,是冷水爷的影子,顿时被吓得瘫成一团:“有鬼呀——”

       大家心里一惊,正要过去问个究竟,突然西边火光冲天,噼噼啪啪烧的爆响。大家丢下蔡四娘,都往起火的地方跑,过去一看,原来是李勾勾家的房子着了火。那李勾勾正站在大火前不停地狂笑:“烧着了,烧着了,烧死你这个死鬼老儿!”有人跑过去给了李勾勾两耳光,说:“自家的房子烧着了还笑,笑什么?”李勾勾这时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嚎啕大哭:“我用火把去烧、烧冷鬼儿,明明烧着了,怎么把房子烧起来了嘛,我的天哪!”

      “啊——又是冷水爷!”大家这一吓可不轻,便不住地追问李勾勾,早忘了去扑那熊熊大火。

      李勾勾哭丧着脸说:“那冷鬼儿搅得我三夜没睡好觉,每晚都在我的屋后叫我出去,我每次打着火把出来都只看见影子一闪便没了;今天我看到他躲进了屋后的柴堆里,一时性急拿火去烧,以为烧着了,哪知……”

      “唉,你个李勾勾哇,也是……”大家看了一眼浑身哆嗦的李勾勾,摇着头往回走,一路上议论纷纷:“变李勾勾这种人,八辈子都要倒霉。”“今天他也尝到了被鬼勾魂的滋味。”“活该!”大家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一想到冷水爷冷鬼儿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心里便不由直嘣嘣地跳。

      人们对李勾勾不冷不热,是什么原因呢?原来这李勾勾是古墓村的队长,这人性格火爆,习惯于偷奸耍滑、阴谋刁怪。自从他当上队长后,一根使牛鞭常常在人们面前指指点点,稍不如意就日妈捣娘骂个不停。很多人吃过他的鞭子,受过他的欺辱还不敢还嘴。据说这李勾勾还学得一套驱鬼之术,他自吹自己阳气如火,鬼见了都害怕得往地下钻。可如今这李勾勾也着了鬼的道儿,让鬼魂给勾引谋算了,自己的全部家产和贪来的钱物都给鬼火舔了个精光,终于让人们取了个笑料。

      真是恶人不得好报呀!

     第二章  疯子刘二花

      李勾勾的房子被烧,人们开始还幸灾乐祸,可后来心情都沉重起来了。事实证明这是冷水爷在作怪,而且魔力很大,就是奏请神墓天书也拿他没法。谁也难保哪一天,大祸就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人们提心吊胆,更莫说凑在一起来商议捉鬼驱魔的对策了。人们只得各自护着自己的家,教育孩子们别管闲事,早上迟一点出去,晚上早些回家,千万莫去那冷水爷的坟堆附近玩。

      这段时间内,那些哭坟的,该白天哭的,匆匆地在家祖坟前哭过就回来,也不去讲究哭个什么名堂;该在夜里哭的,也不去上坟,只在自家的灵位牌下烧纸哭过了事。

      不过一连十天过去了,没事。

      第十一天中午,响晴的天,忽地就变了脸,一团黑云把古墓村罩了个严实,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过后又是小雨,一连下了三天才停了。雨过天晴,人们终于看到了太阳,天空干干净净的、白白亮亮的,四处沟沟壑壑里流动的水响好像是人们祭坟时的大哭,令人伤心又畅快。

      日头晴便是好兆头,何况夜夜又有明月照着呢,人们当然高兴,也不去提什么鬼什么怪了,于是有人提议,去那山外的镇上请木偶戏团来古墓村演一场,给村人冲冲喜,讨个大吉大利。

      戏团请来了,当天晚上在核桃院里搭台演出。戏团的人用一张幕布把戏台的后半截给蒙了,前半截挂着亮堂堂的煤汽灯。先是旦角唱,再是丑角的滑稽表演,接着是快板书,最后木偶人好不容易在幕布后立了起来,却钻出来一个戏子立在幕布前向里面指指点点。那戏子一身老生打扮,长袍挂身,胡须杂乱,满面涂得漆黑。

      且不说台上的表演,单说这台下人群中看戏的王瓜儿。这王瓜儿自从被鬼打后,吃了几剂药虽说好了,但心里还是像揣着个东西似的,今夜特地来看戏冲喜了。这戏对王瓜儿来说特别有趣,他不时地在人群中单个人爆出一个“好”字,引得人们不时伸头来望。他老婆刘二花似乎受不了众人的目光,头偎在王瓜儿肩上,双手把王瓜儿的一支胳膊箍得死紧。

      “你个怪婆娘,又不是小嫁人,羞俅啥嘛!”王瓜儿不耐烦地抖动着生疼的胳膊。

      “不、不是,你看台上的那个戏子有点像那个!”

      “哪个?”

      “有点像……”刘二花冷得发抖,嘴贴到王瓜儿的耳朵上,小声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没看出来。”王瓜儿有些不信。刘二花扭着他直嚷要走,可王瓜儿不想走。他婆娘又在他耳边颤抖抖地说了一句,这地瓜皮王瓜儿一听,转身拉着婆娘挤出人群就往家里逃。

      刘二花说她看到有个人躲在核桃院的竹林里,直往这栅栏里瞧。你道那人是谁?就是那死去快两个月的冷水爷。

      王瓜儿拉着刘二花,好像后面有鬼拿着棍棒追赶他们似的,一进家门,反手“砰”地一下把门摔着关上了,这才敢回头往后看。

      “怎么办,看来我们不死也要脱层皮了!”王瓜儿呼哧呼哧喘着气说。

      “我们逃吧,冷鬼儿不缠我们,那戏子也要来找我们算账。”刘二花惊慌失神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王瓜儿。

      “屁……”王瓜儿刚想为婆娘壮壮胆子,忽地听到了冷水爷的二胡声,那话便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

      ……

      核桃院的木偶戏正演得火热,此时正演《西游记》里的一段。那孙悟空两指放在嘴边挟了个“诀”,便勾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地府老儿。那地鬼在地上直叫告饶,这孙大圣一阵棒喝,吓得地鬼围着孙大圣不停地转圈,屁股处还不时地冒出一串鬼烟。

      台下的人们看着吃吃地笑,心里甜丝丝的,不停地鼓掌。

      这一夜古墓村的人过得欢快,回家倒在床上觉也睡的香甜,到天大亮了个个还睡得如死猪一般,迷迷糊糊将要醒时,却听得那白石岭上有人哭坟,哭得怪怪的,大哭大叫。仔细一听,大家听出那是刘二花在哭。莫非又出什么事了?人们从床上一蹦而起,惊慌地都聚到大院里来往白石岭上看,只见那刘二花披头散发,赤着脚,坐在神墓头上又哭又闹,还不停地往山下扔石子。

      人们一下生了气,神墓的头是不能让人坐的,尤其是女人。神墓的头给女人坐了,古墓村的人八辈子都要倒霉。

      “刘二花,快下来,那坟头坐不得!”大家扯起嗓子就喊,可那刘二花仿佛耳聋了似的,只顾坐在那坟头上唱。

      “你们别喊,她疯了。”只见一个大男人青着鼻子肿着脸,蔫耷耷地走下山来。正是刘二花的老公地瓜皮王瓜儿。

      大家便赶紧围上去,纷纷打听究竟。

      原来,昨天晚上,他和刘二花逃回家里关上门,忽地听到了冷水爷的胡琴声;琴声过后,又听到冷水爷的哭声。

      “瓜儿,我们对不起冷水爷。”刘二花突然对王瓜儿说。“我要去做冷水爷的女儿。”

      “你说什么?做鬼的女儿?难道你要去死,去做鬼?”

      她没有回答王瓜儿,默默地瘫坐在椅子上。王瓜儿劝她上床去睡,她像没听到似的。王瓜儿只得陪着她熬,熬到了深夜,他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说,“死婆娘,你不睡,我去睡了。”王瓜儿正准备脱衣服,突然冷水爷的胡琴声又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直到了他们屋后。那胡琴声中杂着怪怪的喊声似的,似乎是:“还我女儿来,刘二花!还我女儿来,刘二花!”

      当时,王瓜儿吓得光着身子便钻到了床底下,可刘二花还在那里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只听得一块石头砸在屋顶上,接着砸碎的瓦片哗啦啦掉到了地上,瘫坐的刘二花“呼”地跳了起来。

      “刘二花,出来!刘二花,出来!出来!出来……”屋外那鬼仿佛在念着咒语。屋里的刘二花听着果真呆呆地走出去了。王瓜儿在床底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婆娘被鬼勾去了!

      过了很久,屋外没声了,他才从床底下爬出来把门关上。又过了很久,王瓜儿忽地听到白石岭下传过来刘二花呜呜的叫声,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接下来便是她惊恐的哭和哈哈的狂笑。

      当时王瓜儿想出去找她,可他怕,他不敢出去。熬到了天亮,才大着胆子去找。到了白石岭,只见刘二花身上的衣服撕成了一条一条,赤着脚,披头散发地睡在神墓上。王瓜儿喊了她一声,她“呼”地一下跳了起来。

       “别、别过来……”她一边叫着,一边身子往后退,一只手往后伸,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冷水爷救我!冷水爷救我!”

      “我是你男人王瓜儿。”王瓜儿冲动地一边喊一边向神墓顶上跑去。

      “别来,别……”她好像一点也不认识他似的,拾起神墓上的石子就向王瓜儿砸过来。“你们看,我这脸上被她砸了好几下。”

      大家一看,果然,这王瓜儿鼻青脸肿的。

      “当时,我想完了,我的婆娘她疯了,她的魂魄去做鬼了!我听到你们在山下喊,我就下来了。”

      “你个瓜皮,让婆娘独自一人出去,简直缺德。”有人骂道。

      “你们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冷水爷的坏事!”有人叹道。

      “你们又有谁对得起冷水爷?”王瓜儿忽地怒了,红着一双熟透了的地瓜眼,哭丧着脸,“你们哪个又有良心,哪个没做过伤害冷水爷的坏事?”

      王瓜儿的质问,把大家的心都问慌了,个个低着头,灰溜溜地往自家走。只留下王瓜儿一个人在那儿哭得悲悲切切。

      刘二花这一疯,白天,四处逛,弄得一身的粪土,夜晚回来便直接往被窝里钻;王瓜儿做饭,她要是在家,便把泥丸往锅里丢,说是做汤元。等王瓜儿要睡觉了,她却在床上跳舞。王瓜儿好不容易把她哄着睡了,半夜里她又大叫一声,爬起来开门就跑,说是冷水爷在叫她。疯跑一夜,天亮回家,满脸是土,手里总是拿着几根死人的白骨,在屋前用石头把白骨敲成碎粉,然后在地上找个水坑把骨粉倒下去,用手搅一搅,伏在地上便喝,像牛喝水,“唰唰”地响,嘴里不停地说:“神汤!神汤!”

      王瓜儿起初还制止,管她一下,到后来也不管了。没几天,屋子里的东西都成了刘二花跳大神的道具,只要是能够碎的东西全都碎了,不能碎的全变了形。

      疯子刘二花不但害苦了她丈夫王瓜儿,而且也扰得古墓村的人时时不安。她大白天光着身子在大路上拦人,在过路人的鼻子脸上抹污泥或者向他们吐口水。只要有人打她一下,她便抱住人家的腿子不放,躺在地上耍赖,弄得那人只好向她赔小心,哄她起来。这疯子刘二花还喜欢追吓小孩,看着小孩们被她吓得四处跑,她就咧开嘴,哈哈大笑。

      人们感到奇怪的是,刘二花自从疯了以后,也能够画出许多的奇文怪符来。有时她清静下来,便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时她就叫大家来听。大家不敢不去听,你不去听,她就会去你家的祖坟上撒尿。祖坟,那可是古墓村人的命根子,命根子要是被尿淋了,那这家人便没有希望了,没希望的人活着有啥意思?因此,大家都规规矩矩地来听她诉说。

      刘二花说她是冷水爷的女儿冷翠花,是冷水爷的徒弟。她还说冷水爷的法力无边,叫谁死谁就得死,村里那神墓上的符号只有她师父冷水爷和她才看得懂。于是她就唱,大家张大耳朵听,只听得一串串不知啥意思的古怪句子,不过挺押韵的。于是人们的心开始动摇,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听得心飘飘的。这天,大家正听到兴头上,刘二花突然打住,说是师父叫她快去,说完拔腿就向冷水爷的坟堆跑去。大家仿佛着了迷一般,也痴痴地跟着刘二花来到冷水爷的坟前。

      到了冷水爷的坟前,大家吓了一跳,只见这矮小的土坟堆上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尽是从山上采来的野草野花。坟前摆着许多坛坛罐罐,坛坛罐罐里也不知装着些啥玩意儿。刘二花一到坟前就伏地不停地磕响头,嘴里还不停地说:“孩儿听命!孩儿听命!”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看着这不起眼的坟堆,大家的心阴沉沉的,一片迷茫。一个死人竟作出那么多惊煞人的怪事,这说明什么?大家不约而同想到这一点,便禁不住对冷水爷崇拜起来。一个人死了还有这么大的力量,能不崇拜么?听着刘二花的哭泣,人们也禁不住鼻头发酸。

      “冷水爷的命太苦了!”有人突然哭出声来,紧接着其余的人也跟着大哭起来,他们想起了冷水爷悲苦的一生。

     第三章  冷水家事 

      冷水爷从小命苦,在他两岁的时候,父亲被仪巴山上的土匪给杀了,母亲在山崖上不幸失足掉下山谷给摔死了。冷水爷被弃在山上的崖洞里整日地哭泣,哭声惊动了对面山顶上打坐的一位道长。那位道长叫冷空道长。冷空道长便从对面山上下来,找到冷水爷哭泣的崖洞里,把这两岁的娃儿抱回了自己的道观。

      这冷空道长道法了得,能制阴阳二气,能下阴曹地府去问人的阳寿。他还能用乾坤二仪法给人治病,用他的话说,“乾坤混沌,阴阳二气是也。”他说人是阴阳二气的聚形,如果身体哪有不适,一定是那部位的气有溢散。他治病的方法独特:取一个鸡蛋,让病人放在怀里睡一觉,然后取出鸡蛋在大火上烧,过一会儿鸡蛋爆开,漏出一些蛋黄蛋清,给烧熟,叫病人把蛋漏出的部分吃下去。他说这是补回人体的漏气,鸡蛋也是个小乾坤。这法子灵得很,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这两岁的娃儿给冷空道长抚养着渐渐长大,到了十三岁还没个姓名,冷空道长想,这娃儿是从冷水崖上的洞里取来的,就叫他冷水罢。冷水跟着冷空道长吃着山下人们送来的供品,到了十八岁便长成了一个棒棒的小伙子。这冷水从小受冷空道长熏染也学得一些道法,但没处使,就独个儿到深山里去向飞鸟走兽使,长久如此,便养成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与鸟兽为伴的习惯。冷水在深山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饿了吃山果,渴了饮山泉,夜来眠山洞。山果不多,冷水常吃不饱,便顺手扯些杂草根放在嘴里嚼,站着嚼费劲,就去那山洞里躺下来嚼,嚼着嚼着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三五天,再睡就是六七天,如此下去可不得了,有时可以不吃不喝睡它两三个月呢。山中无日历,冷水每每醒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每次回来,冷空道长也不过问他。

      冷空道长死后,冷水已经三十多岁了,独自一人坐观。他也给山下的人治病,但是方法与冷空道长大不一样,像是给山中鸟兽治病一般。他在冷空道长那里学来的道法用得杂乱颠倒,久之,道法就成了巫法,比如跳大神、驱鬼、祭神之类。因此,人们找冷水治病的不多,除非撞着了鬼才请冷水下山去捉。

      冷水在山上无法养活自己,便下山来搭了一间草屋,要了些荒地独自开垦,日子过得清贫。在冷水临近四十岁时,有个好心的人从山外给冷水介绍来一个娘子,娘子年满三十,看去却只有二十来岁,媚得迷人。这娘子见冷水长得棒棒的便二话没说就嫁给了冷水。娘子做了冷水的老婆,成天屁事不做,只知道睡觉和四处逛,有时还用她的蛇腰和凤目去勾引村里辣辣的小伙子,弄得绯闻四起,古墓村人称她为“风水娘”。风声吹到冷水耳朵里,冷水便要追问她,你道她怎么回答,她对冷水说:“你要我,我也没亏过你,你有精力去找一大堆姑娘我也不会吃醋!”冷水听后肺都气炸了,索兴不去管她,任她在外乱来。这样,风水娘在外香风便越吹越大,方圆几里都有名,后来还和山外的地痞流子勾搭上了。这时,那原来作媒的人才来告诉冷水,说这娘子原是个风流艺妓,走失了团伙,被她撞上便骗来古墓村给冷水充了房。

      到了第二年,这风水娘给冷水生了一个崽,是女的。冷水原以为她会收敛,安安心心地与自己过日子的,谁知这风水娘比以前更甚,不分三亲六故,见人就染,到后来与山外的一个浪子厮磨,丢下刚满一岁的女儿,跟这浪子走了。

      风水娘走了,留下绯闻让古墓村的一些人去回味,可大部分人还是理智的,他们说这风水娘带坏了村人,败坏了风德。从此以后,古墓村的人时时都要提防外人来搅扰,只要见山外人一打这里路过,他们都要黑下脸来。因此,山外人不明缘由,说古墓村的人个个是鬼。

      风水娘一走,不再有闲言碎语来烦人,冷水倒落得上清静,可就是名声不好听,村人瞧不起他,连话都少与他说。冷水就这样孤单地与女儿相依为命,日日翻弄他那几块巴掌大的土地。女儿名叫翠花,冷水六十一岁成为爷子那年,翠花满了二十,长得苗条丰满,出落得如她妈一样的漂亮。翠花一出门,总会引来许多爱慕的目光,有的青春小子还借故来与翠花聊话,翠花总是把嘴一抿,头将长长的辫子往后一甩,转身就走。

       那时,与翠花最为要好的朋友就是刘二花。刘二花也长得漂亮,但哪比得上冷翠花,她们常常一同出去,二花就如同翠花的侍女。那时,刘二花已经嫁给了常年在山外做生意的地瓜皮王瓜儿。王瓜儿做生意去了,翠花有时就到二花家去歇住,没想到,让刘二花的表哥李勾勾给盯上了。这李勾勾已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原因是他曾经调戏村里的傻姑未遂,反倒让傻姑把他的臭名给宣扬了出去,于是古墓村人都痛恨他,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其实,这李勾勾早就对冷翠花馋涎欲滴,闭上眼睛就做冷翠花的梦,可就是近不了冷翠花的身,搭不上冷翠花的一句话。现在见翠花和刘二花在一起,并且去刘二花家歇住,认为机会来了。

      李勾勾暗地里找到刘二花,说他要娶冷翠花做媳妇。刘二花当时一听,便叫他屙泡尿自个照照看行不行。李勾勾脸上堆着笑说自己已经照过了,还行。这话把刘二花逗乐了,便开玩笑说:“那你去勾罢!”李勾勾一听,便东缠西缠要刘二花给自己提供方便。刘二花忽地想起翠花在人面前的那份光鲜来,对比自己,在男人面前她翠花就是颗灿烂的珍珠,自己还不如一颗泥球呢。想到这里,刘二花那份嫉妒涌了出来,心想,何不顺势把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让别人笑去。

      想到这里,她便说:“牛粪,就看你的造化了。”刘二花的思想一时没转过弯来,把个李勾勾直接叫作了“牛粪”,可见那李勾勾长得像个啥样子。

      “什么?”李勾勾瞪着一双勾眼看着刘二花,疑惑了一下便很快灵通了,脸上立刻漾着笑说:“是,是!”

      六月三日,翠花过生日。刘二花说她要为好友重重地庆贺一番,叫翠花晚上到自己家里来。那天晚上,刘二花为冷翠花整了一桌子好菜,还提出一大瓶酒放在桌子上。翠花说她不喝酒,刘二花说今夜只有她和翠花两人,醉了也没啥,翠花还是不喝,刘二花说自己本也不喝酒的,但为了朋友醉死一条命也要喝,说罢自个儿先往肚子里倒下了三杯。冷翠花见了,好生感动,便也勉强喝了一杯。酒一下肚,翠花觉得这酒不醉人,于是又补喝了两杯。原来这酒只有半瓶,给刘二花渗满了水。

      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喝酒、吃菜、说话,不知不觉一瓶酒给喝完了。刘二花又提出一瓶,你道是什么酒?还是那种酒,只不过比刚才那瓶酒要醉人一些,冷翠花这时已喝得轻飘飘的,二说没说便喝了两杯。正喝到兴头上,屋外有人敲门,刘二花开门一看,是李勾勾,急忙叫进屋来。

      “这是我的表哥,我最亲爱的表哥,经常帮助我,对我特好呢。”刘二花向冷翠花介绍道。冷翠花一看李勾勾那双眼睛就不自在,但还是站了起来点着头向李勾勾打了个招呼。

      “快坐下,快坐下!”李勾勾一双毛乎乎的大手在翠花面前示意了一下,自己就坐下了。

      “来,我们三人喝个团圆酒。”刘二花道。

      “也是,也是。”李勾勾伸出酒杯在冷翠花和刘二花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口就把一杯酒喝了。

      团圆酒连喝了三杯,冷翠花差不多已经醉了。李勾勾一双眼睛辣辣地直往翠花身上的好处烧。那晚天气热,翠花只穿着薄薄的裙衫,有好几处没得遮拦。

      “嗯、嗯。”刘二花两只眼睛盯着杯里的酒,右手在李勾勾的大腿上捏了一把。

      “哦,你看,我倒忘了姑娘今天的生日。”李勾勾笑着立起身来给冷翠花倒酒,“来,我敬姑娘一杯!”翠花看那李勾勾像一堵肉墙立在自己面前,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和憋闷。

      但她又不得不喝,这杯酒一入喉,冷翠花便摇摇欲倒。李勾勾见状急忙过来用一只大手将冷翠花拦腰搂住,另一只手提过桌上的那瓶酒,顺势向冷翠花口里“咕咕咕”地灌了半瓶,翠花顿时像一堆棉花软绵绵地落进了李勾勾的怀里……

      冷翠花终于醒来了,那是在第二天早晨,她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缠在一起,都是一丝不挂,再一看,这个男人竟是李勾勾。她恨得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抬手就是几个巴掌。那李勾勾还在香梦里,竟没有醒来。无奈,翠花只得穿好裙衫去找刘二花,却发现刘二花伏在桌上也睡得如死猪一般。终于把刘二花叫醒,刘二花揉揉睡眼说:“对不起,你和表哥喝酒,我却先醉倒了,到现在才醒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翠花一听,气没处出,便哭了起来。刘二花一边劝一边问,等问出了缘由,便去屋里揪李勾勾的耳朵。李勾勾醒了说:“我怎么醉在这儿了?”冷翠花气得狠狠地踢了李勾勾几脚,李勾勾摸着身上的疼处,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对冷翠花说:“你已经是……干脆嫁给我吧。”冷翠花也不搭话,从墙上取下一把菜刀就向李勾勾砍去,吓得李勾勾提着裤子撒腿就往屋外跑。

      刘二花抱住冷翠花,好不容易把她给劝往了,可翠花却不知如何对自己的父亲讲自己的遭遇。

      日子过得真慢,三个月比一年还长。这天冷水爷没事做,心里感到烦躁不安,顺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二胡。这把二胡是婆娘风水娘的随身物,她不知用这把二胡迷倒了多少男人,在她跟那山外的浪子勾搭离去时却忘了带走这把二胡。风水娘也曾教过冷水爷这二胡怎么拉,风水娘走后冷水爷禁不住思念,便日日拉,拉得大汗直冒,像拉锯子一样,拉完就把二胡往床上一甩,嘴里骂声“死婆娘”。

      这天冷水爷取下二胡刚拉一下,就感到一阵寒冷,他放下二胡,到女儿房间把女儿的衣物看了又看。女儿翠花到山外去玩,快满三个月了,却还没回来。

      那天,翠花阴着脸,握着他的手说,她要和刘二花到仪巴山外的镇上去玩玩,刘二花那里有亲戚。冷水爷啥事都依着女儿,何况女儿这一向时总是不高兴,让她出去开开心吧,于是便答应了。可是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啊!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个月,刘二花和丈夫王瓜儿双双回来了,却不见翠花和他们一起回来。冷水爷那个急就别提了,他着急着慌地赶去问刘二花。刘二花说在镇上碰到了翠花的妈风水娘,翠花跟着她妈走了。

      冷水爷一听,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人一下浸到了冷水里,浑身冰凉。他也不说话,在刘二花的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忽地停下来问,“不可能,翠花要走,她会给我写信的!”他一把抢过刘二花带回来的包裹。刘二花一惊,忙往回抢,两人一扯,那包裹就散了,里面掉下几封信来。冷水一把将信抢在手里,其中一封寄信人地址最远,是山东枣庄的。可信封里没了信纸,只剩了这个信皮儿。冷水迟疑了一下,他把这个信封揣进了怀里,迟疑地问:“你们不是说只到镇上玩,怎么去了山东枣庄?”

      刘二花顿时不知所措,呆呆地瞪着冷水,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说:“没、没去过。”

      “那,这是怎么的?”冷水从包裹里捡起一大堆车票问。

      刘二花这下彻底哑了,正慌张中,门外一个声音说:“是我去过山东枣庄。”刘二花的丈夫王瓜儿进来了,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到枣庄做生意去了。”

      冷水爷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回家。可怎么想怎么不对,他拿出怀里的那个信封呆呆地看起来。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信封时,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信封跟他的翠花有关系。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到最后,他甚至一看信封,就仿佛看到了他的翠花似的。一天夜里,他终于提起笔来照信封上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写好后,他在封面上郑重地写上了“风水娘或冷翠花收”这几个字。

      三个月后,信给打了回来,邮局的回执是“人已去世,退回。”冷水爷拿着这回执一看,人便昏颠颠地倒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冷水爷才醒过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泪就跟夏天的大雨一样,在脸上恣意流淌。

      冷水爷要去山东枣庄,他不相信自己的翠花好端端的会死。他拖着疼痛衰老的身子,在村里东拉西扯借足了一笔款子,便急急忙忙往山东枣庄去了。

      冷水爷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边走,一边打听询问,慢慢找到一个多山多谷的村里来了。这个村叫竹林村,遍地是竹。冷水爷到了竹林村,几经寻访,终于知道女儿翠花就在这个村里,而且来村里快近两年了。冷水爷在村里来回找了两遍,就是找不着女儿,最后村边的一个老太太见冷水爷找女儿找得可怜,忍不住把翠花的遭遇全告诉了他。

       原来冷翠花就是村里的龙山秀花,是竹林村的白山龙用钱买来的媳妇。那白山龙是个江湖卖艺人,长年在外,这人本是英俊得很,可就是品行不端,吃喝嫖赌样样精,在外靠一张嘴和几手魔戏骗钱骗财。前年春天,白山龙不知在何处弄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安置在家里,说是要给他们白家续香火。谁知那姑娘不让白山龙拢身,白山龙不知用什么方法把那姑娘就给犯了。几天后那姑娘对白山龙服服贴贴的,像狗对主子一般,白山龙说话稍大点声,那姑娘就会吓得直抖。那姑娘还让白山龙给取了个风流名字,叫龙山秀花,用了白山龙名字里的两个字,但不准用那个“白”字。起初,白山龙对龙山秀花喜得日夜守护,可到了第三个月,龙山秀花生下了一个男孩,这让白山龙大发雷霆,罚龙山秀花月里三天三夜不准吃东西,还用竹鞭抽打得龙山秀花浑身是血。那些日子白山龙常骂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但都记不起名字了。白山龙骂那人卖了个“烂货”给他,说要去追杀这两个鸟男女。龙山秀花满月后,那白山龙日夜不回家,又到外面吃喝嫖赌去了,只要一回来,便拿龙山秀花和孩子出气。

      孩子刚满一岁,便能走路了,蛮可爱的,龙山秀花把他看得比命都重要。那天,龙山秀花背着孩子到朱家院附近的地里干活,刚把孩子放下,朱家院的一群恶狗相互厮咬着打龙山秀花身边一路过,就把这孩子的肠子给咬扯了出来,孩子很快死去,龙山秀花的脚和手也被恶狗咬了好几口。

      龙山秀花回来后,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她把孩子埋了,就去朱家院偷偷毒死了那几条恶狗。朱家的人不服气,来找白山龙告状,白山龙听后就打龙山秀花,龙山秀花气不过,拿过一把锋利的剪子,活活地把白山龙伸过来的左手四根指头剪了。这一下可惹了大祸,白山龙叫过一帮人来捉龙山秀花,龙山秀花便逃进了附近的深山里。不久,人们发现了龙山秀花的尸体,是在一个山谷里。

      冷水爷听老太太细细一讲,早已泪湿衣襟,他强忍着悲痛找到了白山龙的家,只见大门紧锁着。冷水爷找东西砸开了门,一进屋就看到了女儿的衣物,他在一件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信是写给他收的。冷水爷慌忙取出来看,却是一封没写完的信,信中向父亲问好,请父亲独自保重,不要去找任何人打听关于自己的消息。

      冷水爷把这信放在身上,出来打听到白山龙在镇上,便去镇上找。在一个酒馆里,冷水爷终于找到了白山龙。白山龙正在那里赌钱,见有人来找自己,便问对方的姓名,一听是冷水,立刻反应过来,也不答话,一拳打在冷水爷的左眼上,转身就跑了。冷水被他这一拳击昏在地,幸得好心人把他救醒。

      之后,冷水爷在镇上和竹林村继续找白山龙,找了几个月也没找着,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又瞎了只眼睛,不得不考虑回古墓村。可现在还怎么回呀,冷水爷只得一路乞讨,古墓村人再见他时,已是十年之后了。

     第四章  悲苦残年 

      时光流逝,岁月磋磨。

      却说这李勾勾四十岁时当上了古墓村的队长,现在已快五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天,李勾勾耐不住寂寞,便去寡妇蔡四娘家聊天,聊着聊着就和蔡四娘搅成了一团,在地上打滚,却忘了关门。恰好这时村里的哑巴打蔡四娘家门前路过,以为屋里在打架,便跳进屋去使劲扯开二人。这下可惹怒了泼寡妇蔡四娘,她顺手拿过一把菜刀,把哑巴的一只耳朵活生生地给割了下来,痛得哑巴一手捂着流血的耳朵,一手挥舞着跑出屋外,在村里狂蹿,边蹿边叫。那叫声太过瘮人,引来惊诧的村众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却追不着。

      再说这蔡四娘手里拿着血淋淋的耳朵肉,知道撞了大祸不好向村人交待,于是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衣裤扯了个稀烂,人往屋前地上一躺,撒野叫起屈来,引得那些追赶哑巴的人又往这边赶来。众人来到蔡四娘跟前,见她身上白白的肉露得夸张,都不好意思看。那蔡四娘见众人围了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一双血手在自己身上指了这里又指那里,说哑巴在自己身上施了强暴,一时气怒就割了哑巴的耳朵。

      经蔡四娘这么一说,人们也不好说话了,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一个老朽一手拿着把胡琴,一手拄着拐杖,领着满脸是血的哑巴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人群。这下却把站在一边的李勾勾吓了个半死,只见他悄悄地挤出人群,溜走了。

      人们看这老朽,却是一身道士打扮,长长的胡子,长长的发,还瞎了只眼睛。再细细一看,这不是离开村子十多年的冷水爷么。按道理这冷水爷该有八十多岁了,早该见了阎王爷了,怎么这会儿还能站在大伙面前呢?是啊,这老头看上去像个活干尸,莫不是真从土里钻出来的不成?

      原来冷水爷今天恰好回到古墓村,一进村却与哭叫的哑巴撞了个正着。哑巴见是冷水爷,抱住冷水爷大哭起来。哑巴小的时候由冷水爷照管了好长一段时间,哑巴心目中冷水爷最为慈祥。这次撞到十多年不见的冷水爷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哭得既高兴又酸苦。冷水爷见哑巴的一只耳朵没了还在流血,赶紧在附近扯了些山草,在嘴里嚼烂,敷在哑巴耳朵上,止住了血。

      冷水爷知道哑巴受了苦,打着手势问了几下,便引着哑巴来找蔡四娘。来到蔡四娘屋前听乡亲们一解释,也不好去分辨,又引着哑巴打自己家里来。

      冷水爷来到自家屋前一看,一股酸痛顿时袭来,他站在那里身子摇了摇,要不是哑巴扶着,说不定他就一头栽在了自家的门前。他的眼前,十几年没归的家里已是空空如也,连那两扇大门也被人给下走了,屋里许多水坑,水坑里还烂着些死耗子。冷水爷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想起了女儿和自己的一生。

      冷水爷打着手势叫哑巴扶他到牛棚嘴,牛棚嘴的那个牛棚就是哑巴的家。

      眼前的一切叫他如何面对啊!

      然而,这一切却又必须面对。就像刘二花和王瓜儿一样,他们也必须面对冷水爷的回来。如果冷水爷把女儿冷翠花的事给说出去,乡亲们听了说不定会剥了他们的皮?这两人坐在家里又怕又气又恼,忽听得有人敲门,都吓得不敢去开,后来听出是李勾勾的声音,才把门打开。

      “怎么冷水爷又回来了?”李勾勾进门就问,“他去过枣庄了吗?”

      “谁知道。都是你干的好事!”王瓜儿气呼呼地说,“害得我们日夜都睡不着觉。”

      “你没干坏事吗?人可是你卖的!”李勾勾也不嘴软。

      “卖人!还不是你的主意。你把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弄大了肚子不负责,却日日来缠着我要人家的卖身钱,好不要脸!”王瓜儿越说越气,伸手就抓李勾勾。“你个瓜娃子、勾眼睛,老子今晚要收拾你!”

      两人顿时搂成一团,在地上厮打起来。刘二花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到丈夫王瓜儿“哎哟”一声,只见王瓜儿双手捂住身下的那个东西在地上打滚。

      李勾勾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灰,指着地上的王瓜儿说:“卖冷翠花的钱,一人一半,如果下次来还不给,连根根都给你割了,让你痛个死狗!”说完踢了王瓜儿一脚走了。

      呆若木鸡的刘二花见李勾勾走了,急忙扶起丈夫,叫他松开手,让她看看伤得咋样。刘二花不看罢了,一看顿时惊叫了起来。

      她看见王瓜儿的那个东西上戳着一颗细长的铁钉。

      再说李勾勾从王瓜儿家里出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火,边走边骂娘,走到蔡四娘家门前,见屋里还亮着灯,眼睛一勾,人便靠了上去,不小心却碰着了门环。

      “哪个?”蔡四娘在屋里问。

      “是我。”李勾勾答道。

      “自己推门!”蔡四娘听出了是李勾勾。

      李勾勾用手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原来门没闩。李勾勾一进屋来,蔡四娘就辣着目光迎了上来。蔡四娘今晚打扮得有些花俏,李勾勾一见,兴奋得来不及细看一眼,就拥着她进了里边的屋子。

      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冷水爷来找李勾勾,敲了几下门见屋里没人回应便往回走,走到蔡四娘家门口,蔡四娘家的门“嗄”地一声开了,李勾勾从屋里一边系裤带一边走了出来。前脚一踏出门,却见冷水爷站在屋前,便又把脚收回屋里,不知所措。

       冷水爷拄着拐棍走了过来,李勾勾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他以为冷水爷找自己算账来了。李勾勾见无路可走,便铁着面孔,横下心,站在那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

      哪知冷水爷过来给李勾勾行了过礼,对李勾勾说他要入队里的户,与乡亲们一起做工分粮。李勾勾一听,绷紧的那口气,长长地往外一吐,立即点头答应了。冷水爷见李勾勾这么爽快,就说自己还想要一些生产队里的稻草去盖一下自家的房子,李勾勾也一口答应了。

      正说话时,蔡四娘提着一条裤子从里屋跑了出来,喊道:“李勾勾,裤子你拿回去洗。”

      蔡四娘跑到李勾勾身边,才发现门前立着一个冷水爷,顿时脸红了一大半,李勾勾一时也慌得不知所措。冷水爷见他们都尴尬,话也不说了,默默地往回走。

      “死老头,还有一只眼睛咋么不瞎!”蔡四娘见冷水爷走了,立刻青下脸来骂道。

      “哼,他还要这要那呢!”李勾勾也阴笑着对蔡四娘说,“让他去找阎王爷要!”

      果然,冷水爷领着哑巴去搬稻草时,李勾勾脸一翻,说凡是公家的东西任何人不得特殊地占有。

      冷水爷无法,只得和哑巴两走了。眼看日子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这屋不盖起来,只怕这个冬天过不过去。想了想,冷水爷只好带着哑巴去那白石岭上割枯白了的茅草。

      一连几天,茅草总算割来了。冷水爷年纪大,不能上房,就叫哑巴上房去盖。盖到一半,蔡四娘来了,一来就破口大骂。说什么人都快死了还占榻榻贪东西,山上的茅草是大家的,一人有一份,说完就去那地上搂了一抱茅草要走。冷水爷气得浑身直抖,挥起手里的拐杖,要打蔡四娘;蔡四娘将搂着的茅草一摔,顺手抓住冷水爷的拐杖一拖,夺过冷水爷的拐杖扔进了附近的一块水田里。冷水爷没了拐杖站不住,一下栽倒在地上。

      幸亏还有个哑巴,他慌忙从房上跳下来,把冷水爷背到他的牛棚嘴去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给对面山上干活的王瓜儿、刘二花夫妇俩看到了。王瓜儿说:“这老头这下只怕死定了。”刘二花说:“难说,我总觉得这老头不是一般的人,一下子很难死掉,看上去阴森森的,让人受不了。”“他怎么不找我们的麻烦呢?”“我也感到奇怪。”“他也许还不知道是我们把她的女儿给卖了。”“唉,别提了,我每晚都梦见冷翠花骂我!”

      两个一边说一边收拾起东西下山去了,因为太阳已经阴了下来,可能要下雨。

      雨是下了,下了很久,古墓村的坑坑洼洼里都给填满了水。天气很冷,冷得死人;人是死了两个,却没有冷水爷。

      “冷水爷的命真大呀!”古墓村的人们说。

      有一天,突然听到哑巴在他的牛棚里大喊大叫,大家忍不住好奇,都跑去看,这一看,大家吃了一惊,他们一直感叹命大的冷水爷,这回总算是死在地上了。他们大多只看了一眼就走了,最后留下三个好心的人找来几块木板钉成木棺,把冷水爷给装了,草草埋在了村里神墓对面的山头上,乍一看,根本不像一个坟堆。

     第五章  猫巫师捉鬼 

      冷水爷死后一个多月,魂魄就出来作怪了——狠打王瓜儿、戏耍蔡四娘、火烧李勾勾的房子;好端端的刘二花硬生生给活活地吓疯了,还口口声声说冷水爷是她的师父。

      那天,疯子刘二花把人们带到冷水爷的坟前,哭得很伤心,大家回忆起冷水爷的悲苦来也禁不住哭了。

      大家哭过之后的第七天,古墓村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的发生是在一个日光如火的盛夏中午,人们吃过午饭正睡着午觉,刚入得梦里,却被那白石岭下古坟丛里的哭骂声给震醒了。人们开始还以为又是冷鬼儿出来吓人呢,细一听不对,那哭骂声明明提到谁把祖宗的坟给捣烂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古墓村跑得动的人便叫喊着奔上山去,看自家祖宗的坟被捣烂没有。那些跑不动的病人和老人就坐在自家院子里不停地骂:“哪个干的绝孙的坏事,他家八辈子祖先也要被雷打火烧!”

      人们气喘吁吁地跑到白石岭下,各自拔开厚密的野草寻自家祖宗的坟,还好,自家祖宗的坟还完好的存在,只是村里郭民民的祖坟被捣烂了;还有三四座古坟被捣垮了,但没有人认领,大概这坟堆里的人已绝了子孙吧。

      放下心的人们这时都来看郭民民家的祖坟,只见坟堆被操弄得稀烂,白骨四露,郭民民伏在烂坟堆上哭得像病猪喘气一般。谁不知郭民民是个厚道孝顺的人,哪经得起这么个打击呀。人们正要劝说郭民民,只见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说话,跑到山下那条墓水河边,“咚”的一声栽下河里去了。

      等人们明白郭民民这是要自杀,便纷纷跳下河,众人七手八脚总算把郭民民救了上来。

      郭民民被众人救起来,坐在地点还是哭。这时,疯子刘二花拿着一根白骨边唱边过来了。坐在地上哭的郭民民以为刘二花拿了自己祖先的骨头又要吃掉,勃然大怒,爬起来就去刘二花手中抢。刘二花见他来抢,嘻嘻哈哈地跑,郭民民便跟着她追。可就是追不着,眼看天快黑了,也不知追到了什么地方,前面的刘二花却不见了。郭民民没法,只好寻着路往回走。走着走着,郭民民突然感到肩上有人拍了一下,吓得急忙扭头一看,却是一个人。只见这个人肩上伏着一只猫,郭民民只看那猫一眼就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是仪巴山外来的,是古墓村里名气响当当的巫师。此人四十来岁,姓黄名昆,人称黄巫师。又因为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一只猫,人们又叫他猫巫师。这猫巫师自称是仙道出生,遍游东西南北,来无踪去无影,能祭神捉鬼,驱凶除灾,惹得人们好奇心起,都来请他作法,因此在古墓村一时名气很响。

      郭民民自然认得,只是不知这猫巫师何时离开了古墓村,咋个又在这里出现。

      “郭民民,惹上鬼了?为何在这里走哇?”

      “唉,别提了,连祖坟都给操烂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本猫巫师神机妙算,知道你受了灾祸,故来为你捉鬼除灾,修复祖坟。”

      “真的?”郭民民一脸惊喜,“你真是我的上帝爷爷呀!”

      “不过——”猫巫师冷下脸来,诡秘地对郭民民说,“你回去只说我是你请来捉鬼的,别的都莫说。”

      “那是,那是。”

      两人回到古墓村时,四处都黑尽了,却见核桃院里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郭民民好生奇怪,便带着猫巫师望核桃院而来,只见灯火明亮处是那个演了木偶戏的台子,台子正中坐着本村年岁最大德高望重的邱三老爷,邱三老爷正在和大家讨论怎样处罚疯子刘二花的问题。郭民民不知缘由,便问身边的人。原来,有人说是刘二花捣烂了祖坟,要求打死刘二花,可另一部分人反对,认为太残忍,大家便请邱三老爷来作定夺。旁边的猫巫师听了也不答话,拉着郭民民的手来到了戏台上。

      郭民民向大家介绍说,他请猫巫师为村里人捉鬼来了。猫巫师便走到前台,拱手对台下说:“各位,不要伤刘二花的性命,只要有鬼,我猫大仙捉了就是。”说罢叫人装来一碗米放在桌上,取了一个杯子装上半杯菜油搁放在米上,再搓了一根火纸芯插在油杯里点燃。然后,猫巫师坐下来对着油杯上的火念着咒语来,念着念着他爬起来绕那桌子转了三圈,又坐下来伏在桌上直抖,抖了一阵就叫拿刘二花来捉她身上的鬼。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刘二花东西南北到处跑,现在又是晚上,到哪里找她去!

      “拿刘二花来!”猫巫师叫第二遍时,人们的心都沉了下去。

      “拿刘二花来!”当他叫第三遍时,突然一个人跃上戏台,一脚踢翻了那桌子,按下猫巫师便打,打得猫巫师直喊救命。人们好不容易扯开那人一看,却是村里的哑巴。

      人们正感到奇怪,只见哑巴指了指台上正在呻吟的猫巫师,打着手势对人们哇哇地说着什么,可人们不懂是啥意思,只有那砖瓦匠赵泥娃“听”得出神。原来赵泥娃和哑巴从小就在一起玩,最懂哑巴的手势语。赵泥娃“听”哑巴这么一说,跑到戏台上拉着哑巴走出人群,离开了核桃院。

       哑巴为啥打猫巫师?人们想了一阵大概也想通了一些,也许是哑巴报仇吧。记得六年前,猫巫师在古墓村捉鬼时说哑巴身上附有鬼魂,叫大家别靠近他,于是人们把哑巴从一个大院里赶到了牛棚嘴的牛棚里去住。那时哑巴有苦难言,孤零零的还哭了几天呢。

      人们想通了哑巴打人的原因也不去计较那么多,正吆喝着离开,只见台上的猫巫师挣扎着站了起来,叫了声“慢点走”。于是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只见那猫巫师对着台下点了这个人又点那个人,叫上台去一大遍,个个都是些壮汉。台下的人包括队长李勾勾见没叫着自己就都回家去了。

      猫巫师见大家走了,就叫这些壮汉每晚拿着棍棒来这里看他跳神,鬼怪自然会钻出来,那时大家只管打。猫巫师还叫这伙人都各自保密,传出去就不灵了。

      这伙人每晚带着棍棒来守着猫巫师跳神,连守七晚鬼的影子也没看见。到了第八天晚上,大伙耐不住了,都说今晚怕又是白守了,正在话头上,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鸟叫,那猫巫师一听便停了下来,小声吩咐了大家几句,便领着大伙儿悄悄地向白石岭下的古坟丛摸了过去。

      到了古坟堆不远,大伙便看见月光下有个黑色的影子在那里捣坟。大家以为是鬼,不敢再走,只听得猫巫师喊一声“打”,大家像着了魔似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围上去,照那黑影子只管用棍棒打,打得那影子不停地叫喊,“是我!是我!别——哎哟,别打!”

      大伙听那叫声非常熟悉,便停住了打,取火来一照,“这不是队长李勾勾么?”

      “捣坟便是死罪,给我押起走!”猫巫师吼着说了一句。大伙一听,也不管队长不队长,捆了李勾勾拖起来就往山下走。走到山脚只见无数的火把照着这儿来了。原来是乡亲们听到山上闹声历害,便赶过来看个究竟,见猫巫师领着一帮人到了山脚,都举着火把围了过来。

      人们闹嚷嚷地把猫巫师和李勾勾团团围住,都想听听这桩事的缘由。只见猫巫师对大家挥了挥手,叫人们别说话,听他来审李勾勾。

      “为什么捣坟,说!”李勾勾不作声,猫巫师问了几次他都不理。猫巫师气得不行,只见他从自己身上拿出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李勾勾眼前晃了一晃,说:“不说就一点点地割你!”

      这边也有人过来踢了李勾勾几脚,那李勾勾经不起这么一打一吓,就只好说了: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听到村里的狗叫得历害,以为有人在偷生产队里的东西,就出来看。结果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向白石岭下的古坟丛摸去,我当时感到奇怪,这三更半夜去坟丛里干啥?于是我偷偷地尾随上去,躲在附近想看个究竟。只见那人拔开一丛密草,草下露出一个不显眼的坟堆来,那人用一把尖刀剥开坟上的土,下面露出不大不小的几块方石,那人很快移开方石,伸手去那坟里摸了起来。我当时心里想可能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于是猛地跳出来吼了一声,把那人吓跑了,我就到那坟里去摸。没什么东西,都是些坛坛罐罐,杯杯碗碗,觉得没意思,可我转而一想,说一定这中间藏有宝贝呢,于是把坟里的这些东西全部搬回了家……”

      “那里面有什么宝贝,快说!”猫巫师瞪着一双大眼,逼着他问。

      “什么宝贝也没有!”李勾勾反瞪了猫巫师一眼。

      “打!”可这回谁也没动。猫巫师便举着尖刀,要割李勾勾脸上的肉。

      “停!停!”只见邱三老爷挤了进来,对猫巫师说,“别忘了李勾勾刚才说的是去年的事,那不怪他,现在主要是问问他今晚为啥要捣古坟!”

      “一件一件地问清楚再说!”猫巫师也不管邱三老爷怎么说,拿着尖刀又在李勾勾眼睛边晃,“说宝贝在哪里?不说就剜你的眼睛!”

      “你这人总咬着什么宝物不放,莫非你是冲着这个来的?”人们有些气愤了。

      “不是!不是!”猫巫师立刻对大家赔上笑脸,“我只是问问罢了。”

      “那就让李勾勾说说今晚为啥去捣坟!快说!”人们大声吼道。

      李勾勾见这阵势,不得不再次开口。

      “自从去年那次后,我就断定有人在寻一件宝物,因此时时注意。十几天前,我看到那个影子又出现,他一连捣烂了几座坟,但都没有取到东西,我就没去惊动他。今晚他又出现了,很快捣烂一座坟,惊喜得连连叫道:‘终于找到了!’我一听,以为那宝物真的出来了,就大叫一声吓跑了那影子,我正要去那古坟寻宝,谁知反给围上来的众乡亲打了一顿。”

      “胡说!哪有什么鬼影子引你去,分明是你自己想捣坟寻宝,还不老实!”猫巫师说着打了李勾勾一巴掌,“老实说,是什么宝?”

      “看你这条猫还猖狂多久!”突然一个声音从山上飘落到下面的人群里来,人们惊了一下,都抬头向山上看去。

      很快,人们看到两个人押着一个怪人下来了,渐渐看清那怪人的模样,人们的呼吸都凉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竟是白发苍苍、十指枯干的冷水爷啊!

      冷水爷怎么复活了,而且被人捉了!大家这么一想,便不由颤颤的;再看那押的人,却是哑巴和赵泥娃,这更使人莫明其妙。

      哑巴和赵泥娃押着冷水爷向灯火明亮的人群中间走来,这时那猫巫师好像被惊破了胆,张着惊恐的眼睛,脚下抹油就想溜。

      “别让那只猫跑了,他是毁坟骗财的坏蛋!”赵泥娃叫道。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听,立马追上去,几棍子把猫巫师打翻,拿绳子把他捆了押了过来。人们正要发问,只见赵泥娃指着被押着的冷水爷对人们说:“他和猫巫师是一伙的。”

      啊!

      人们正在诧异,只见哑巴在冷水爷头上一扯,一头白发就掉到了地上,露出一头青发来;哑巴又在冷水爷的瞎眼上一抠,抠下一个假瞎眼,连着把张面皮也撕了下来。哑巴又抓过冷水爷的两只手,捏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扯,那“冷水爷”左手却没了四个指头,右手指一点也不干枯。

      眼前的“冷水爷”,四十来岁,仪表堂堂,一幅风流像。人们见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突然听得一个小孩子说了声“戏子”,大家这才猛然醒悟。这人就是村里演木偶戏那晚,站在幕布边指指点点的那个戏子。他不是和戏团当晚就离开了吗?为何又来这里扮成冷水爷,还给哑巴和赵泥娃捉了呢?

      “冷水爷”被哑巴几扯几变,人圈里的王瓜儿可是看得傻了眼,心里慌乱不已,不由念出了声:“白山龙,白山龙。”

      原来这“冷水爷”竟然是山东枣庄的江湖骗子——白山龙。

     第六章  真相明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乱糟糟的一大堆,搅得人们简直无法接受。

      “赵泥娃,你是怎么晓得猫巫师和那戏子一伙干了毁坟的坏事,咋个又捉住了那戏子?”人们齐声问道。

      赵泥娃憨憨地一笑,说:“那晚,哑巴把猫巫师打了一顿,被人们扯开后,他打着手势想告诉大家一件事,可是大家都看不懂,但我懂。哑巴是说,这猫巫师和外面一个人勾结,常常在夜间出来装鬼吓人,他们还捣烂了几座古坟墓。这两个人白天躲在仪巴山里。我当时叫哑巴告诉我那人是谁,在哪里。哑巴打着手势告诉我,首先不要怕冷水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要逃离和喊叫,我觉得这里面怪得出奇,便跟着哑巴去了。

      “连续三个晚上,我和哑巴在白石岭下一个山洞里躲着,那三晚里,每到五更时猫巫师便到神墓边与一个人会合。我当时一看那人是冷水爷,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接下来的四个晚上我们没见到他们相会。到了第八个晚上,我在山洞里正在打瞌睡,突然被哑巴撞醒,叫我跟他走。我跟着哑巴摸到古坟丛旁边躲起来,慢慢地伸起头来一看,哎呀,冷水爷在不停地捣坟,捣了一阵忽地说,‘终于找到!’冷水爷话刚落,又见草丛里蹿出一个人来,吓得冷水爷连滚带爬地跑了。我正要仔细看这蹿出的人,哑巴却拉着我悄悄跟随那冷水爷去了。

      “那冷水爷一边跑一边做起鸟叫来,跑了很远,终于靠着一块大石停了下来。我和哑巴悄悄摸到那块大石背后,一左一右,用衣服突地将冷水爷给蒙了,然后将他捆紧,在他嘴里塞了一团纸,就押着他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大家正要问那戏子为什么要捣坟,却见泼妇蔡四娘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挤了进来。她穿着短围裙,披头散发,看上去睡眼惺忪。蔡四娘挤进人群里来,二话不说,几剪刀就把李勾勾身上的绳子剪了。那李勾勾见身上的绳子一脱,立即抢过蔡四娘手里的剪刀,猛地向猫巫师刺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猫巫师的右眼血流如注。

      人们一看这惨状,都骂李勾勾猪狗不如。泼妇蔡四娘吐了猫巫师一脸口水,搀着李勾勾便往外挤。

      这时候哑巴过来给猫巫师松了绑,打着手势叫他走,猫巫师跪在地上给哑巴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双手捂住流血的右眼,灰溜溜地跑了。

      这中年戏子大家却不想放过他。

      “你是哪方人氏,姓啥?”邱三老爷问。

      “我是山东枣庄人,叫白山龙,是个江湖卖艺的。”

      “你为啥来古墓村捣坟?”

      那白山龙迟疑地看了邱三老爷很久,最后说:“这要从我的家祖说起。我家祖本是清朝的一个小官,一日犯了法,逃到这四川仪巴山上来落了草,成了土匪。后来国民党川军剿匪,家祖便悄悄下山回到了家乡山东。在家祖去世的前几天,他告诉家父一个秘密,说他曾经和弟兄们在这仪巴山的古墓村里埋了一批宝物,是埋在古坟堆里的,并制造了许多假古坟来以假乱真,知道这个秘密的其他人早就死了,只有家祖还活着,家祖叫家父如有机会就去古墓村取宝;家父四十岁时生病瘫了,便把这个愿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四处流浪,作江湖艺人,就是为了到四川仪巴山来取宝。”

      “你独自一人来取罢了,为何与猫巫师合谋?”邱三老爷问。

      白山龙说:“我到了仪巴山下,凭一张嘴和几手魔戏钻进了木偶戏团,但我只想在戏团里驻一下脚。那天,我离开戏团到古墓村来,却迷了路,恰好碰着了猫巫师,是他把我引到古墓村的。一路上他狡滑地把我的秘密掏了出来。原来,他的祖先也曾是仪巴山上土匪寨里的一个喽罗。猫巫师知道山上藏有宝,却不知藏在古墓村的古坟里。猫巫师掏出我的秘密后,同意与我一起来干取宝的事。可我一到古墓村的村边,就远远地看到了那冷水老头,我怕见到他……”

      “这就奇怪了,你怕冷水爷干吗?”邱三老爷问。

      “因为我娶了他的女儿冷翠花。翠花死了,我还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人们莫明其妙,但王瓜儿听到这里,身子开始往后挪。

      “接着往下说。”邱三老爷对白山龙道。

      “冷水爷死后,我又来了,谁知一到古墓村边上又看到一个人,我怕他给我露了馅,因此不敢白天来。”

      “谁?”大家追着问,可那白山龙再也不肯说了,一双眼颤颤地看了几下王瓜儿立刻又死死地盯在地上。王瓜儿见自己干的坏事要败露,低着头就想溜。哑巴看出了来,一把将王瓜儿拖了回来。

      “是王瓜儿?”人们疑惑地问白山龙。

      白山龙见人们看出来了,也不再隐瞒,说道:“王瓜儿和刘二花把冷翠花卖给了我,我怕王瓜儿看到我后把冷翠花的事给说了出来,因此不敢进村来”。

      人们一听是王瓜儿卖了冷翠花,都大骂他缺德,不是东西。哑巴更是气得几巴掌把王瓜儿打倒在了地上。

      “那你扮成冷水爷干什么呢?”邱三老爷追问道。

      “我扮成冷水爷一是不想露真面,二来又可以吓跑人。我第一次扮成冷水爷夜里去盗坟取宝,看到王瓜儿在哭坟,便打了他一顿”。

      “为什么打他?”人们问。

      “他先给冷翠花怀上了娃儿再来卖给我,我……”

      “不,那娃儿是李勾勾的。”王瓜儿哭丧着脸,把李勾勾怎样糟蹋冷翠花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人们听了都大骂那狗日的李勾勾不是人,是畜生。

      “蔡四娘锅里的泥沙,人屎是你整的吧。”邱三老爷继续问。

      “不,不是我,是哑巴!”白山龙说。

      人们看了一下哑巴,觉得也是,哑巴太恨蔡四娘了,也该整她一下。接着人们还想不通,都一齐问白山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吓李勾勾的那几晚,每次都见到哑巴往蔡四娘的灶屋里钻。”白山龙说。

      “为什么要引李勾勾烧自家的房子?”邱三老爷问。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夜里去取宝,刚打开一座坟,就被暗中蹿出来的李勾勾吓跑,让他把坟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我一直认为他取走了宝物,所以我就装着死去不久的冷水爷去李勾勾屋后吓他出来,让猫巫师进屋去找宝物,可李勾勾就是不出来。第三天夜里,他打着火把看到了我,以为我是鬼怕火,就拿火来烧我,谁知把他自家的房子引燃,烧了起来。”

      “这一次你让猫巫师捉鬼是为啥?”有人问道。

      “目的是引出李勾勾让古墓村人打他一顿,然后探出他是不是已经拿到了一些宝物。谁知我们反让哑巴给捉了。”

      “那刘二花是你吓疯的吧?”邱三老爷问。

      “是。”白山龙迟顿了一下说,“演戏那晚,台下一个人不停叫好,我一看是王瓜儿,刘二花也在他身边。我顿时想到王瓜儿给冷翠花怀上娃儿的事,一时气愤不过,就想报复他,于是当晚后半夜,我把刘二花吓出来,引到神墓边,就给吓疯了。”

      这时,蹲在地上的王瓜儿跑到白山龙面前左一拳头右一拳头,照那白山龙的头一顿狂打,打了三四十下,白山龙原本昂着的头,一下耷了下去。人们见要打出人命了,急忙拉开了王瓜儿,将他推走了。

      白山龙给王瓜儿一顿暴打,头脸肿了起来,口里的血和着被打落的牙齿一起流了出来,有个人看了一下受不了,立刻转过身去呕吐了起来。邱三老爷一时也作慌,忙叫人端来汤水救,还好,白山龙总算醒过来了。

      见白山龙醒来,大家也就放了心,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说你可以走了。白山龙听得众人这么说,一下来了精神,倏地钻进那夜色里不见了。

      人们起伏的心还无法平静,举着火把在那里相互看来看去,忽然有人问了句:“哑巴又到哪里去了?”

     第七章  怪诞天方 

      怪事发生的原因总算有了个着落,古墓村人也就放心了。

      但过了些日子,人们再来回味那发生的事,心里还是一颤一痛的。毕竟那些日子太恐怖,像是在心头烙上的疤子,一触就痛。

      这个疤子就是冷水爷,让人们感到良心不安,觉得有愧于他。人们心里想,要不然他死后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怪事来。

      “唉,人已经死了,闲扯有啥用!”一天,一群人又在议论冷水爷,人群中有人泼了瓢冷水。

      “你晓得啥哟,他连个哭坟的人也没有。”

      “没哭坟的人又干我们啥事,冷鬼儿生前阴沉沉,死后冷森森,怪俅的。”那人说。

      就在人们闲扯冷水爷的事时,突然听得哑巴在冷水爷的坟前哭,边哭边磕头。人们便说哑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哑巴本是一个被抛在仪巴山下的弃儿,古墓村的孤寡婆子何四奶奶打那山下路过,见这娃儿可怜便拣回来养着,到哑巴九岁时何四奶奶去世了,冷水爷接着照管哑巴。在哑巴独立生活之前,冷水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

      哑巴哭坟哭得很特别,连续三天都去哭,哭的那么伤心,让人们的心也阴沉沉的难过。

      “哎!冷水爷活着时孤零零,死后那坟堆也孤零零的独个儿在那边山头!”有人叹道。

      “是啊……又冷落了他!”有人答道。

      “何不把他的坟搬移到神墓边,让他与那一大遍古坟丛在一起怎么样?”有人说。

      “对!搬坟!”人们认为生前对冷水爷不恭,这一搬坟,总算是对死去的冷水爷的一个孝敬了。

      移坟那天太阳很大,但不烤人,秋天的太阳总让人感到舒服。人们跟着德高望重的邱三老爷拜过神墓,再去挖阴阳先生早已测好的新坟地,坟挖好了大家开始给坟坑烧纸,这纸得烧三个时辰才行。一时间,纸灰满天飞,像是些黑色的灵虫在告诉人们这是一次伟大的壮举,百年难遇的奇事。

      这边纸钱翻飞,那边人们已到了冷水爷的坟前。

      大家磕了头,正准备掘坟,一个人忽地说:“这冷水爷的坟堆怎么变了个样!”大家一看觉得也是,先前坟上花花绿绿的野花野草全不见了,坟前的那些坛坛罐罐也深陷在泥地里。

       “这坟有人动过,连坟土都是新培上去的呢。”有人说。

      “可能是哑巴把冷水爷的坟堆修整了一下吧。”人群中有人答道。

      人们觉得也是,那几天哑巴不是一直在这坟堆边么,于是他们不再去疑问,开始掘坟上的泥巴。

      坟土在一铲铲地移开,移了一会大家发现下面尽是些石块和木棍,稀稀松松的可与外面通气。又挖了一会,大家发现大块大块的木柴盖在坟坑上,却都不敢去移开那些木柴。正踌躇不定时,过来了三个人,是原来埋冷水爷的那三个好心人。他们在那里愣着相互问道:“记得没这些木柴呀!”“就是呀!”“这——”

      “坟变了!坟变了!这里一定有鬼!”那三个人同时惊叫了起来。

      人们一听那话,吓得撒腿就跑,刚跑出几步却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李勾勾给喝住了。

      “都回来!大家互相壮壮胆,看那里面到底是啥玩意儿么!”

      “冷静!一定要冷静!”邱三老爷也发话道,“遇事千万别慌,拿好手里的工具,如果有异样,大家一齐照那坑坑里打!”

      于是大家冷静了下来,继续掘坟。几个人把那些木柴勾开,就看到了下面的棺木。这时,胆大的人都围上来看。光看不行,得有人用铁钩去钩那棺盖,这样,才能把棺材起出来。可拿铁钩的人手抖得厉害,钩了几次都没钩着。不过,钩了几次后那人胆大了,照那棺盖只一钩,“哗”的一声棺盖给钩开了,原来那棺盖只是放在上面的,没有打钉子。

      这时,围上来的人打那棺里一看,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一颗颗紧张的心把嗓门全给塞了,叫唤不得,都站在那里抖,不知所措。

      他们看到那冷水爷红光荡面,躺在棺里正在动。

      “啊哟!僵尸鬼——”人群里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声。

      “打!”李勾勾一声叫喊,人们的锄头、钢钎、铁铲一齐向坑里的冷水爷飞去,只听得“嘣嘣嘣”一阵响声后,坟坑的四处和人们的身上溅满了红红的鲜血,人们再定眼看那坑里的冷水爷,已是一团血红的肉饼了。

      “哎呀!”人们松了口气,“原来冷水是个活鬼!”

      “这活鬼一定作过怪!”有人说。

      “我的娘爷,吓死我了!”胆小的人闭着眼睛说。

      “听说鬼要吃人呢,谢天谢地,终于打烂了他!”

      “百年难遇的怪事啊!”

      一阵惊恐后,人们议论纷纷,像热锅里的沸水。正当大家闹哄哄时,远处一个人“啊啊”地叫着往这儿奔来,人们认出那是哑巴。只见哑巴一路蹿过来,在坟坑边呆了一下,便“咚”地一声跳进坟坑,搂住冷水爷的那团肉饼就哭,哭得伤心极了。

      哑巴哭了一会,从肉堆下面寻出一叠火纸来,他爬出坟坑,将那叠火纸递到邱三老爷的手里。邱三老爷双手捧着那被血浸透的火纸在那里抖得不知所措,突然他看到火纸上写着弯弯的字,可是认不得,只好叫大家一起来认。

      原来,那是写给大家的一封信。

    乡亲们:

      当你们掘开我的坟时,我也许真正死了,也许还活着,但无论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都请你们不要害怕,我只是一个浑身无力,木头一样的老头,一个得了奇怪病症的老头。

      众乡亲有所不知,我十几岁就得了一种怪病——躺在阴暗的地上不吃不唱一睡就是几十天才醒。睡在地上久了全身开始作凉,呼吸也逐渐停了,睡过一段时间,身体开始复元,慢慢醒来。记得我跟着冷空道长生活的那些日子,不知在山洞里睡过多少天。冷空道长从不责备我,让我去睡,我也不懂这中间的奥妙。到后来我从山东枣庄回来,一路上听说什么少林瑜伽功就是这种功效,我才知道自己天然就有这种功夫。这种功夫到老来便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病症,到一定时间人体就自动酥软,昏昏睡去。

      几个月前,当这种病使我突然睡去后,乡亲们认为我死了,感谢你们的一片好心将我埋了。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被埋在土里,大概过了两天,我听见有人在我的坟前哭,我就大声吼叫,那人听到我的声音后,掀开土把我救了出来。我爬出棺一看,是哑巴救了我。

      从坟坑里出来时,天已黑了,我和哑巴把烂坟复原后,走到一水田坎上,我碰到了村里的傻子邓刚,伸手向他打招呼,哪知把他吓得栽进了水田里。

      回来后,我就呆在哑巴的牛棚里再不敢出来,怕乡们把我当鬼打。恰恰那几天村里接连闹鬼,都说是我在作怪,我当时感到非常气愤,谁打着我的名号扮着我在村里胡闹呢?

      我为了弄个清楚,便在夜里出来寻那装神弄鬼的人,我几次都看到一个鬼影在村里溜,可一眨眼,他就不见了。那天夜里村里演木偶戏,我躲在核桃院外的竹林里,发现戏台上那戏子就是我的仇家白山龙,便怀疑是他在村里作怪,我下决心一定要捉到他。想到要捉仇人,我过去的酸苦一齐从心底涌了上来,不由就拉起了二胡。

      半夜里,我发现一个人像我平时的打扮,拉着二胡去王瓜儿屋后叫喊,把个刘二花给吓了出来。我一看那人的动作,就知是白山龙。那白山龙把刘二花引到白石岭下的神墓边,一下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去撕扯刘二花的衣服,刘二花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是白山龙顿时吓得大喊大叫,白山龙把刘二花按在地上,刘二花在地上使劲挣扎了一会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从暗处出来,一拐杖打在白山龙的头上,那白山龙抬头一看是我,抓起地上的衣裤就跑了,边跑边叫:“有鬼!有鬼!”

      白山龙一走,躺在地上的刘二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了我一会,便指着我哈哈地傻笑起来:“我晓得,你是你冷、冷水爷爷,我、我的师父,我是你女儿翠花!”她哈哈笑了一阵又哭了起来,接着就笑嘻嘻地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说是给师父磕头。我知道刘二花已经被吓疯了,怕被她缠住不放,就在她磕头时悄悄地溜回了哑巴的牛棚。

      这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牛棚里。我把自己发生的事告诉了哑巴,叫哑巴夜里出去看看还有些什么怪事发生。那天,哑巴发现白山龙勾结猫巫师又来村里捣乱了,我便叫哑巴去破坏他们的阴谋。

      在牛棚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身体又开始酥软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还是那种怪病复发。可是我的名被仇人弄污了,仇人又跑了,说不定过几年还会有人扮着我来村里作怪,让我这命苦的人死后也得不到明辩。我想,假如果真还有类似的事发生,乡亲们一定会大怒,并且会来捣烂我的坟,于是我详细地记下了这一切放在自己身上,相信乡亲们能够明辨。

      写这封信的整个过程哑巴全知道,我倒下后哑巴会偷偷地把我埋进原来的那个坟坑的。

      我现在一身很软,真的要倒下了——

      乡亲们,你们真的掘开了我的坟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害怕,我也不会怨恨你们。最后我要告诉你们一句:这世界上本来没有鬼,有些人才是鬼啊!

      乡亲们,永别了!

    孤独老头:冷 水

      大家读到这里,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心也痛麻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一辈子可怜的老人,最后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里,自己的良心只怕这辈子也得不到安宁了!

      大家一边哭,一边用手捧着泥土艰难地抛进坟坑,渐渐地冷水爷的身上堆起了一座又高又大的新坟!

      夕阳西下,横射过来的光把一个人的影子投在人们的身上,看上去像一个长长的魔鬼,人们纷纷从地上站起来,愤怒的目光一起向这个魔鬼般的人射去……

    ——尾声——

      两天后的黄昏,一场大火在白石岭下熊熊地烧了起来,烧得那山里的茅草啪啪的响,大火很快把古墓村的古坟丛包裹了。惊惶的人们看到浓烟中的李勾勾,站在一座古坟堆上手里挥着一把铁锹大喊救命,那疯子刘二花在石岭上狂奔着叫喊:“师——父——”

    《中华传奇》主编寄语:

    作者悄悄传递的希望:

     《山村老尸》似乎想回答人世间的一些尴尬问题。面对答案,作者的一把火想要毁掉什么的意图是明确的;而根据五行“火生土”之说,这把火便有了宽厚的大地,便能生出澄澄的黄金,这也许是作者悄悄传递给我们的希望吧! 

    【作者简介】张永康,笔名蜀国立秋。《剧本春秋》主编、《西南作家》杂志副主编、《天下云山》平台主编、西南影视文化艺术中心副主任、四川文学艺术院副院长、四川微电影编剧委员会秘书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秘书长、四川文艺传播联盟常务副秘书长、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通俗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内江市作家协会理事、川威集团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300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心狱解码》、《绝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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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微云山.中篇小说】《山村老尸》(作者:张永康-蜀国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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