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出放在枕下的手表,按下左上部的按键。
莹绿色的光在液晶显示屏上亮起,五点五十六分。
算上他慢慢清醒的时间,醒来的时间正好五点五十五,这是一个特别的时间。
不仅仅是数字本身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
每当他做那个奇怪的梦,醒来就会是这个时间点。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隐约记得一种感觉。
坠落。
无止境的坠落。
在各种地方,因为各种理由,以各种方式登上高处,然后坠落。
他试图探究过这一系列梦境的含义,为此自学了心理学,但始终一无所获。
这个梦境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他有意识起就一直跟随着他,发生的时间不定,与现实似乎没有任何的交集。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坐起身来。
一阵清凉的感觉从身下传来,让他没有往日起床的恍惚感。
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当前是十月,过去几周虽然也下过几场雨,但温度还不至于降到这个程度。
他在凉席上铺了毯子,不至于一个晚上都捂不热。
是窗户的缘故吗?
他朝床头的窗户看过去,意外地看见了床头挂着的一件饰品在微微颤动。
那是……
他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身体莫名有些发抖。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手伸向台灯,又停了下来。
他担心一开灯发现只是幻觉,又或者还处于梦境之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小心地靠近那个饰品,借着熹微的晨光查看起来。
那是一个被丝线悬挂的圆环,下面垂着五根羽毛,而圆环中则用毛线织成了简单的网状结构。
一个捕梦网。
传说这是印第安奥吉布瓦人制作的道具,他们相信它能过滤噩梦、捕捉好梦,让人远离梦魇的折磨,在梦中得到安宁。
十六年来,他至少在梦中经历了两千多次坠落。
因为每一次都是在坠落的过程中醒来,也没有离地面越来越近的趋势,所以他从某些恐怖小说里看到的理论也毫无用处。
他甚至连地面都看不到,就像沉沦在无底的深渊。
所以从两年前起,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探究梦境的规律。
为了不错过任何可能性,他尝试了从科学到玄学的任何手段。
捕梦网是众多尝试之一。
而且是最初的尝试之一。
然而,奇怪的梦境依然如期而至。
他看着闹钟上显示的5:55,将饰品店买来的捕梦网扔进了垃圾桶。
但这次不一样,两年过去了,他相信自己的成长,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他看着眼前轻轻颤动的捕梦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感受着指腹上传来的轻微震感,终于确定了它的真实性。
捕梦网补到了一只飞蛾。
于是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已经明白了床铺上奇怪清凉感的来源。
长者果然没有骗他,捕梦网确实生效了。
毛线织成的捕梦网能捕到飞蛾,这并不是巫术。
捕到飞蛾这件事情本身也并非隐喻,而是现实的物理法则。
因为捕梦网的圆环里除了毛线织成的粗陋大网,此时又多出了一层细密而有黏性的网。
两年前的那次尝试里,并不是捕梦网的问题,问题在于,他用的不是捕梦网。
尽管造型美观坚固耐用,但那个东西充其量只能叫做捕梦网状的饰品,并不是真正的捕梦网。
在听过长者的一番解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幼稚的错误。
要是随便就能买到的巫术道具有用的话,那自己早就被巫毒娃娃咒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捕梦网的制作方法并不是秘密,在网上随随便便就能搜到,但并不是谁都能做出来。
它的核心材料是柳木、羽毛和蛛丝。
而他在店里买的那个是用毛线缠在铁环上做成的。
柳木不难找,羽毛很常见,就连那个冒牌货上面系着的羽毛也是真的,问题是蛛丝。
怎样才能让蜘蛛在柳木环内织出特定的形状呢?恐怕只有真正的巫术才能做到。
但这对于长者来说并不是问题。
长者给了他一个柳木做的捕梦网和一个瓷瓶,瓷瓶里装着一种奇怪的油膏,每天入睡之前涂一点在捕梦网的毛线上,当有蜘蛛在上面结网的时候,它就成了真正的捕梦网。
如今两个星期过去,就在他在心里暗暗准备迎接新的失败时,事情突然就这样成了。
他看着在蛛网上奋力挣扎的飞蛾,不禁眼前有些模糊。
十多年的纠结困扰,两年的辛苦求索,如今终于向真相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如果长者的仪式确实还有作用的话,那么……
他没有去管那只苦苦挣扎的飞蛾,而是自顾自地下床,将毯子枕头扒到一边,一把将竹席掀开,露出了垫在床板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像棕毯一样的织物,上面用各色的颜料画着一个很规整的奇怪图案,大圆环里嵌套着一个正方形,正方形每一条边上又有开口,分出了方形,而正方形内部又嵌套了一个圆形……如此这般无限嵌套分形。
他认得这个图案,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曼荼罗。
唐卡。
曼荼罗唐卡。
据说这一张唐卡是用头发织成的,在精神领域有着奇效。
曼荼罗神奇的结构可以将梦魇和魔障困在其中,陷入无限的轮回。
据长者所言,这一张曼荼罗唐卡配合捕梦网,可以实现真正的“捕梦”,捕捉梦境。
那么,究竟怎么样才算捕到了梦境呢?
长者并没有明说,只是微微一笑,对他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现在,他想他已经知道了。
他向着曼荼罗唐卡伸出手,想要亲手再次验证一下。
这两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空欢喜。
因为除了怪梦,他还有正常的梦。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
于是,他在梦中经历过各种形式的成功。
有多少次,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因为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满足,然而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所有关于实验过程的记忆烟消云散,只留下虚幻的满足和喜悦。
等虚幻的满足随晨露蒸发殆尽,留下的只有更大的遗憾,和不甘。
当然,还有更成熟的心智、更严谨的态度、更大胆的假设和更小心的求证。
所以,在这一刻,事情终于……成了?
他轻轻地晃了晃头,将脑中的杂念摒除,坚决地将手按在唐卡上。
触手一片冰凉,但并不像冰块那样令人麻木,只是清冷,像是月光,缓慢而坚定地将人的心渗透。
这便是他所感觉到的,凉意的源头。
他保持着手按唐卡的姿势,闭目凝神,回想刚才的梦境。
喧闹的街道、突然的车祸、诡异的变化、慌乱的奔逃、绝望的挣扎,以及最后,熟悉的坠落。
刚才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像看录像一样在他心头流过,历历在目,纤毫可辨。
看完之后,他收回手,按在脸上。
温热和冰凉的感觉同时从手指和脸颊传到他的大脑。
带着不少新旧疤痕的手指微微一颤,随即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放下双手,将床铺复原,呆呆地坐在床边。
他五指虚握,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清凉触感,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困扰他十多年的奇怪梦境,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期待与幻灭之后,终于被他捕捉到了。
并且,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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