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痴傻#
山林深处，日光要在最好的时分斜斜倾洒在枝头，斑驳一地的碎影，微漾着仲春的气氛。
小狐狸轻盈一越，肆意搅动着满地的光点，阳光仿佛跳动燃烧的火焰，在她身上染了一层层橙中泛红的颜色，与那光滑皮毛的本色融合得恰到好处。在温暖的感觉中，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心之所向，便是那桃林深处的硕大灵石。
那猴子被困在灵石中，不断敲击着坚不可摧的石壁，双眸中熠熠生辉。
从此缘定。
岁岁年年岁岁，年年岁岁年年。
那天庭战车碾压过的土地，寸草不生。花果山上一片疮痍，生机不复。
那些曾经长生不老的妖众，都变成了一个个魂灵形态的怪鸟。
她抬头看见他那曾经生辉的双眸中，希望明灭闪烁。
她将手轻轻放在他肩头。
“你可是战无不胜的美猴王，齐天大圣啊。”
他听到后，竟不再犹豫，一飞冲天，腾云而去。
天庭的玉石砖瓦琉璃在空中盘旋着，如同一同被搅乱的星河般，尽是美丽而易逝的碎片。
百万天兵无一不紧盯着他的行动，围绕成圆圈状，却无一人敢前去一步。
他不屑地咧开嘴角，轻轻嗤笑。
眼中仿佛突然迸射出熊熊火焰般的光芒。
金箍棒在手，便横扫八方。
酣战之时，忽然听见一冷冽男声。
“孙悟空，你我来单打独斗。”
缓缓走来的是一身金色铠甲，手持三尖两刃刀的，容颜绝美而冷酷的杨戬。
仿佛遇到对手一般，畅快淋漓的打斗中竟不分胜负。
杨戬从未见过与自己难分胜负的对手，不禁想使出浑身解数而又贪恋着战斗。
孙悟空此时也正好觉得，自己没白来这一趟。
两人同时挥动武器时，即使速度极快，威力仍然相互抵消。
在两人眼里这是发挥极致的擂台，彼此都心无旁骛。
直至太上老君的金刚圈掷出，击中那猴子时，孙悟空不是惊讶而是更甚的轻蔑。
孙悟空倒下时，百万天兵一拥而上，而杨戬独独站立在包围圈外，心中似乎是与众神为伍的耻辱。
妲己在繁华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揉揉肿的像桃一样的双眼，似乎是听到什么能令她抬头的事而猛然抬头望去。
那边的说书人精神焕发地讲述着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故事。
“五百年前，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大闹天宫，百万天兵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可无奈遭人暗算，被囚禁后施以雷刑狂击，烈火猛烧，剑刺刀砍，狼咬鹰啄，依然不死不灭。”
妲己的脸上展露了长久未见的笑颜。
“当众神终于放弃继续对他施刑时，他被锁在祭天柱上后。”
“是天上的紫霞仙子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仿佛再无生命迹象。”
“你、你这个瞎说书的，胡说八道什么？齐天大圣，齐天大圣怎么会被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牵绊住，你骗人！”
妲己突然发疯一般地扑上去嘶吼道。
而对面说书的人并未因为妲己的无理而呵斥她，而是突然关切问道：
“姑娘，你怎么哭了？”
“说书的，快点把祭天柱的具体方位告诉本姑娘！”
“啊啊...好好...祭天柱就在......”
妲己平躺在草地上，心中全是信念和勇气。
“我一定要救他。”
却未注意到旁边的说书人眼神中缱绻的温柔。
曾经她满心欢喜，满怀期待。
那个心中的英雄凯旋归来。
可梦终归是场梦。
那不断离散的妖众们，那天空上变幻莫测的诡异云彩，那隐约传来的，恐怖的咆哮声。
还有，她不断回想起她不小心弄脏了他的战袍时，他皱紧眉头的样子。
她谄媚地要求为他洗干净，然后看到战袍的一角用紫色丝线绣着的两个字。
紫霞。
她曾经庆幸自己的一句话便鼓足了他的勇气，给了他一丝踏碎凌霄的信念。
而却不敌紫霞的一句话便让他深深坠入绝望，死寂的深渊里，被人逼迫着不能呼吸，不能恢复生机。
那时她迫切地想要一个原因。
却发现当原因真正被自己找到的时候，是那样的痛心彻骨，那样的，难以接受。
可她又无法自拔。
因为那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最后的一点的回忆了。
流年易逝，岁月尽摧。
她独酌得微醺，斜倚在摘星楼上黄金宝石堆砌成的座椅上。半梦半醒之间看到身份尊贵却颓废的帝王摇晃地向她走过来。
她轻轻笑了笑，脑海里却还是那个似乎从未离开的猴子。
她扔下酒杯，轻盈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是谁？
是那个旧时尚且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是那个整日等着他扔给自己桃子的傻姑娘？
是那个缠着他，赖着他，即使他即将走上一条孑孤凶险之路，依然不离不弃的妲己？
是那个奉女娲之命祸乱商朝，倾覆天下的轩辕坟三妖之首九尾狐狸精？
还是那个负着红颜祸水之名，如今万千宠爱于一身，万千骂名于一身的妖妃娘娘？
她轻伏在纣王身上，浅浅入眠。
摘星楼上，突然就燃起一把大火，吞噬了所有。
猴子，是你吗？
封神过后，妲己双手束缚在背后，跪在冰冷刑台上。
她心中全是后悔和轻蔑。
如今大战以已，可竟连那无道昏君都封了神，上了天。
她们三妖奉女娲之命做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呵。
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越发妖艳魅惑，倾倒众生。
“我们三妖本与世无争，后来尽心尽力为女娲娘娘做那祸害商朝的事，却全然不知事后神仙一个个翻了脸再不认识，我们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她突然想起，猴子桀骜不驯的表情。
“却也要诅咒这世间五百年后齐天大圣孙悟空解脱束缚，将这天地翻覆！”
“我等生来自由身谁敢高高在上！”
行刑官杨戬在一旁静立，双目轻合，唯有第三只眼缓缓张开，似是醒悟。
那刀落下来的时候，发出了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的光。
“你为什么要救我？”妲己从隐秘的云头上站了起来，向着杨戬发问。
“因为你说的那些，我也感同身受……”
“你是否还有心愿未遂？”
妲己猛然抬起头，
“我要救孙悟空！”
“为什么？”
“他是喜欢我的！我不要辜负他！”
“为什么？”
“……那时候他还在摘星楼上放了一把火救了我！”
“......”他眼里全是无奈，轻叹口气。
“用你的尾巴隐藏一下你的妖气，我带你去救他。”
杨戬将妲己带到天界深处的天牢，便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她按照那个说书人的话，顺利找到了祭天柱的位置。
她竟觉得有一丝怪异。
那个说书人分明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天牢里祭天柱的准确位置呢？
那分分明明的冰冷中满含温柔的眼角余光，她不会看错的。
是杨戬。
孙悟空终于从满是尖钉的祭天柱上掉了下来。
她看着那些尖锐钉子上面干透的深红血迹，泪水瞬间决堤。
孙悟空仍然没有苏醒。
可是当他微弱地睁开眼睛，苏妲己早已被几十个天兵拉拽着带走。
她桃花般美丽的眸子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
自此她便重新变成了祭天柱上受刑的妖孽。
可这种皮肉之苦，根本无法与思念的煎熬匹敌。
只要以后能有他在，什么痛苦她都甘之如饴。
每一次，每一次的啄咬和刺痛她都是想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支撑下来。
可每一次杨戬的到来都给她带来短暂的轻松。
之前她从来不敢想象，那人人敬畏的二郎神杨戬竟然也会在逗笑她时眼角眉梢写满笑意。
奇怪的也是，每次他一张口说话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口总在悄悄愈合。
是他在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渡给她疗伤。
情感，在悄无声息的地方疯狂放肆蔓延。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未等她的明媚笑容完全绽开，便亲手挥出一道无形却有力的光刃。
他是奉命亲手处决妲己的人。
她被强烈的光芒中伤后昏厥。
却未发现光刃劈过来的时候仅仅是砍断了自己的一条尾巴。
杨戬轻轻走过去。
即使知道她没有死，心中却不免还是席卷着抽筋剥骨般的痛楚。
轻轻抱起她的那一刻，她身上的伤口同时全部愈合。
杨戬将她从云头上扔了下去，转身离开，脚步声如他从未如此剧烈过的心跳声一般宣告着他那被反复压抑过的痛苦，抑或是那分离带给他的不舍和牵挂。
后来的后来，妲己和猴子相遇在花果山。
偌大的桃树上，片片芳华随风散去，却仍有一簇一簇的桃花艳压枝头。树上挂着几个镌刻着花好月圆字样的风铃，随着风不停地摇晃发出动听的泠泠声响。
故人旧地重逢。
“猴子，你终于回来了……”
妲己看着孙悟空灵魂状态的身体说道。
“俺这是……元神出窍。想来看看你，然后告诉你，俺老孙要再一次大闹天宫，然后就和紫霞在一起。”
“嗯。”她安静得出人意料。
“你看。”孙悟空指向天际。
那里清清楚楚的是一只与孙悟空极为相似的猴子和紫霞仙子。
他们似乎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死猴子，你以为我傻啊，难道我连你和六耳都分不清吗？！”
“呃……”猴子万般难堪无奈地挠了挠头。
然后露出了一个安慰她的笑。
她可以转移话题：“对了，你是啥时候学会喷火烧毁违章建筑的？”
“咦？你指的是摘星楼？”
“那明明是杨戬烧的啊……据说因此他还受罚关在炼丹炉里七七四十九天。”
“啥？！”她瞬间呆滞的表情格外动人。
“来不及了！总之，再一次大闹天宫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俺老孙要为你报仇！”
灵魂消失。
之后一道光划过天空，一去便是十万八千里。
妲己替他挡住来自杨戬的三尖两刃刀时，竟也不觉得痛。
这个强大的武器却也将她的所有命数一一夺去。
她在杨戬满是惊愕的目光里骤然倒下。
她丝毫没有抱怨他的意思。
她知道，欠他的，该还了。
然后，最后一眼，深情留恋。
猴子，美猴王，齐天大圣……
孙悟空。
短暂的相遇重逢以后，又要永恒分别了啊。
从猴子身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力量，伴随着五百年前一模一样的狂啸，天兵们不是被冲散而是几乎被灭绝。猴子双眼光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灾难般疯狂的绝望。猴子的脸庞上笑容不再粲然，所有的表情都愤怒地狰狞在一起，澎湃汹涌。
最后，他用尽全力将妲己四散的魂魄勉强聚集在一起，将她的本相吃力地还原回来。
绝尘而去。
喧嚣止。
猴子在花果山里颓废着。
他举起一个个酒坛喝光后用力摔到地上，随即周围都散发着浓郁的桃花香气。
清冽的桃花酒入喉，起初是醉人的芳香与轻微的苦涩交织在一起，后来便如同烈酒般好像疯狂地点燃了他的身体，却又还给他一片澄明的思绪。他就这样在生与死的边缘醉生梦死，任由思念一点一点吞噬着自己残留的意识，却又努力坚持着支撑着自己不能放弃。
清清浅浅的倒影是那旧日的时光。
他不住地趴在石桌上恸哭着，又埋着头不肯让别人看见。
那时她依然是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小狐狸，乐此不疲地酿着一坛一坛新新陈陈的桃花酒。
“猴子，你尝尝。”
“好喝，好喝。”
“呐...你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他忽然举起酒杯。
“有朝一日，俺老孙一定会成为齐天大圣孙悟空！”
她痴痴地笑着，笑靥竟将那满树盛开的桃花都羞得低下了头，黯然失色甘做陪衬。
“狐狸，你呢？”
她抬头仰望天边溢彩的云霞，由浅入深的颜色不觉让她注视良久。
不在仰望后轻轻摇了摇头，重新笑起来。
借着三分酒意，她轻启唇间。
“我不奢求做你天空中的晚霞，我只求做你心尖上的桃花。若是桃花艳压过晚霞也好，若是桃花不及晚霞也罢，人间繁华我陪你赏，险巘世路我陪你走，无家可归我陪你流浪，千山万水我陪你跋涉，你说可好？”
猴子伸手便抚过她的头，怜爱地笑着。诚然允诺。
“如此甚好。”
今后再也没有人会陪他一起走，只有一人名唤苏妲己镌刻在他的心里。
一人足矣，管他人笑我冥顽痴傻。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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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花果山里一只六耳猕猴从桃树间跃上跃下。
水帘洞里那只六耳猕猴举着齐天大圣的旗帜吱哇乱叫。
“六耳，你鬼叫什么？”
“我在模仿齐天大圣啊。”
“别闹了，一点都不像。”
“呵。”六耳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来看她。
那样貌确实与记忆中的猴子一模一样。
“你喜欢他，全山的妖精都知道。你为他奔波劳碌付出，可他给你或白骨或青丝抛桃子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你苦苦期待，可他依然信信旦旦地说着自己看晚霞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你是他心里的桃花，却丝毫不及那天上的晚霞！”
“你够了，闭嘴！”
“你们俩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都那么冥顽痴傻。”
“以后如果我真的可以以假乱真的话，你可感谢我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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