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女
你知道没有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没有被混乱的场景充斥过人生的人不懂得何谓虚无,正像没有被阳光烧灼过瞳子的人永远感觉不到自己身处黑暗。
我不明白黑暗的意义,那些刻在石板上的字的纹路总以“没有光明”一类的叙述来形容,用另一样我不理解的东西来形容我的疑惑,只会令我更加迷茫。我的世界从来就是这样,人们所谓的“无光”的世界。
虽然没有在“社会”,一个意思为很多人群居的地方生活过,不过我大概知道我和正常人不同,没有视觉,并且非常病弱——我无法离开身下的床榻,构成了我下半身的两条腿,是一对无法用力的摆设。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一间屋子,或者不如说就是这张床。我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虽然只要我开口,我的哥哥就一定会答应。我的哥哥是这个世界里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人,他照顾着我的一切事务,如果不是他对我这样关怀备至,我也许意识不到我是残缺的。但他或许也有一点缺陷,我听见过风声、雨声和我漫无目的的独白,唯独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他并不经常呆在我身边,我们的相处,总是我一个人兴致勃勃的说着,若他觉得需要交流,就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内写字。他第一次这么做,是在我询问“你是谁”的时候,在我手心写下:你的哥哥。
至于我为什么自然而然的掌握语言和文字,我只当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我无暇去想这样的事。
屋子有门窗,常有小动物从飞进来,我摸着它们温暖的羽毛,知道它们是鸟。我于是知道在我的世界外还有一个与天空相连的世界,一个我的哥哥时常前往,却从未带我同去的世界。
或许有人觉得我活着可悲,但这样的生命于我,是快乐的。对两个人的世界,我已经满足了,直到有一天,有第三个人突破了屋子与外界的屏障,从外面属于飞鸟的世界闯入我的世界。
那一天,我正在用指尖读一本石板书,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稻谷,有小鸟伸着喙轻轻啄食。当哥哥不在时,它们就是陪伴我的好朋友。从那时的气息,我感觉已是黄昏,一阵像被巨石追赶般的脚步声慌乱跑进,屋门被推开,发出惊雷似的可怕响声。我听见有一个活着的东西急促地喘着气,他的身上散发出血腥的气息。他的粗喘忽然停了一下,像是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
我于是在此生中对第二个人开了口:“你是谁?你受伤了吗?”
那个闯进来的人竟然同样以声音回答:“我受了重伤,有人在追我,要我的命。”
我把手中的稻谷洒在地上,被不速之客惊吓了的飞鸟盘旋着不肯落下。我摸到床的边缘,侧身摔了下去,我听见飞鸟和来人都吃了一惊。我摔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触着地面的地方有些疼,我用手撑着地,代替双腿向前爬去。受了伤的人又震惊又防备,直到我爬到柜子旁,从中拿出纱布和草药。
“我替你包扎,否则你一样会死。”
这不是我第一次下床,我很早以前就靠着这种难看的姿势把房间摸遍了,当然都是趁着我哥哥不在的时候。我指了指自己跟前:“你靠过来点,我不知道你在哪。”
我感到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血腥味迫近了我的鼻尖。
我示意他脱掉衣服,他停顿了一下,照做了。我用草药做的线缝合他的伤口,我猜测针线刺穿身体的感觉痛苦十足,但他一声也没有吭。中途他问了一句:“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我问他:“眼睛是什么?”
于是他不再说话。很快我缝完了最后一根线,同时用木板夹好他断了的骨头,用纱布在伤口处包裹草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的哥哥回来了。他对这个陌生人的反映似乎比我强烈得多,他问了这个人一大堆问题,繁复得几乎像要与他攀亲,最后同意让他留下。从此我家添了一副刀叉,我哥哥好像多养了一只没有用的宠物,但我闻得出来,他吃得没有我好。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他养好了伤,当他的最后一丝伤口都愈合拆线,我便在那一日清晨闻到了当初夹杂在那股血腥中的铁锈味。我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下一秒,带着腥气的利刃贯穿了我的胸膛。
我猜想这个死神代理人在最后不尽职的颤抖了手腕,以至于我并没有立即死去。临死的感觉就像被浸泡在冰湖里,在沉入湖底之前,我听见了来自遥远旧日的嘶哑的呼唤,它还来不及激起我对往昔的追忆,我就消失于这个黑暗的世界。
二 杀手
我是一名杀手,一个与工匠、农夫和渔民没有本质区别的职业。和工匠、农夫及渔民一样,我对这份工作没有丝毫热爱,只是为了谋生。假使有一天我被钉上十字架宣布有罪,我临终前的忏悔,大概是错选了风险如此之高的行业。
我杀的人并非都是无辜,也未必全该死,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就像农夫不记得自己收割了多少麦子。因为运气好,我总能在刺杀后全身而退,因而在这一行做得很长久。我杀手生涯中最惊险的一回,是在杀死一个不知是恶人还是庸人的目标后,遭到了他的家仆的追杀。我杀死了他们的主子,相当于夺走了他们的钱袋,我很能理解他们的愤怒,我身上的伤口更对此体会至深。
等我终于逃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要死了。我供奉着死神,却一点也不想见到他的真身。我在慌张恍惚内逃入一座荒芜成废墟的神庙,无意间触发了一处开关,一扇石门轰然而开。我身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石室的地砖上,而我浑然无知,只是瞪着眼前奇异的场景:
我的面前是一间阴暗的石头房,因为有阳光从窗外洒落,看上去更疑似牢房。从布局来看,这原本是用于祭祀的大厅,而中心石头的祭坛上,坐着一个天使般的少女。那些向她讨要食物的小鸟被我吓得惊飞起来,却不愿离开她的身旁,它们身上罕见的没有散发出吞吃腐尸的气味。少女的长发像金子做的丝线一样,本该璀璨的眼睛却黯淡无光——这姑娘是个可怜的瞎子。连这样一个美丽得只配世间最美好之物作伴的少女也被神所弃,我对我坎坷的命运也该甘之如饴。
囚笼里的天使开口问我:“你是谁?你受伤了吗?”
我说:“我受了重伤,有人在追我,要我的命。”我没有说明自己的杀手身份,虽然我并不以此为耻,但我不愿意临死前在对陌生姑娘说出来。
少女闻言,忽然有了惊人的举动:她从石坛上摔下来,拖着双腿爬向一只斗柜。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我的身体本能的防备起来。然后我看见她从柜子里拿出治疗用的草药、针线和纱布,对我说:“我替你包扎,否则你一样会死。”
后来的事情就像梦一样,不但是因为我在濒死里精神恍惚,并且少女说出的话,我至今仍以为是我的幻觉。她飞速缝合着我的伤口,针线穿过的速度胜过了血流出的速度,每一针像都精确的避开了血管,只将我裂开的肉紧封回去。我的惊奇超过了缝纫的疼痛,我怀疑她长了一双神的眼睛,以至于不由发问:“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她反问我:“眼睛是什么?”
在她奇迹的医术下,我从死神手里抢回了性命。她缝上了最后一针,在给我接骨上草药前,对我说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并不想死,所以我帮了你的大忙。因此,也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有些不安的望着她,不知道这个有着神奇医术的神秘姑娘想要天空中的哪一颗星星。但即使她想要天上的太阳毁灭,我也要设法为她做到——她救了我的命,我应该以拼了命的事情作为对此的酬劳。
她说:“和我一共生活在此的,还有我的哥哥。我会说服他收留你,但在你身上的最后一处伤口愈合之后,你必须杀了我。这么一来,我的哥哥一定会发誓杀死你,你要立即逃走,永远的逃下去。”
没有比这更不和逻辑的事情了。我想知道这件古怪事务的缘由,但这姑娘不愿告诉我。虽然我也不过是人间的蝼蚁,但我珍视我的生命,我不得不履行加害于这个恩人的承诺。
当黄昏被黑夜吞噬之时,少女的哥哥回到了这个废弃的神殿。他防备的瞪着我,在姑娘的劝说下,很勉强的同意我留下来养伤。那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像天生不会说话似的,对姑娘却比任何一个哥哥都照顾得周到。
从跌宕震惊中回过了神的我,逐渐记起了那个悠久的传说。传说神的侍从中有一名杰出的医者,那名圣女有着黄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但这位女祭司居然背叛了神权,上天震怒,刺瞎了她的双眼,将那祭坛做了她的囚笼。神殿从此销声匿迹,尽管已遭遇如此多的奇迹,我依然不敢假设这正是数百年前的故事场景。
少女的哥哥频繁外出,重伤渐愈的我也在石室中做些家务。因为对我逐渐放下戒心,青年默认将妹妹托付于我,外出的时间变得更长了,有时数日不归,他究竟出去做什么事,我也很识趣的没有问。我在少女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逗引小鸟,这些生性敏感的生物也敢于从我沾满鲜血的手里啄食稻谷。少女向我打听各种各样的事情,或微笑或叹息,我们聊得十分投机,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好朋友。
然而我的伤口令人绝望的一日日康复,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去的那一天,而盲眼的少女很清楚我的伤势,也时时记得我的诺言。我必须得履行承诺了,我的恩人使我放下屠刀,又使我再一次成为刽子手。我没有问她这么做的原因,以前是因为我没有勇气,现在则是因为我已了解。
我动了手,然后比任何一次都怯懦的逃离了我杀人的罪证。我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尽管少女已为我准备好,我日夜兼程的逃离这个世界,而少女的哥哥终于提着刀追到了世界的边缘。
这个寡言的青年第一次露出如此残忍的眼神,令我害怕,更令我悲哀。我答应过少女要永远的逃下去,但我此刻再也没有力气了。我看着他,想到自己将死在这把刀下,简直占了便宜。
那一刀并没有立即落下,青年揍了我一拳,然后揪住我的领子:“你竟然……”
他悲愤得说不出话,像被他伪装多年的喑哑抽空了嗓音。我睁着青肿起来的眼,嘴唇缺水得皲裂:“你是知道的吧,是她要我杀死她,以此作为救我的条件。她受到那样的诅咒,已经过了几百年。”
“闭嘴!”
但我继续说:“她被困在那个神殿里,不希望你因为她继续被囚禁下去。她想要用自己的死解放你,她要我永远逃下去,想要为她复仇的欲望,会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
他松开了手,那双深红的眼睛,已被泪水洗刷了杀意。
三 无人知晓的秘密
有些真相注定不为人知,守口如瓶之人会坚守着秘密死去。如今少女的秘密,终于能够对私人公开,而不必害怕泄露给世人。
金发的盲眼少女并没有失去记忆,但她不得不装出失忆的样子,否则无法面对一片黑暗的生活。她演得太真,连自己都骗过了。她以为这样的生活将无穷无尽的继续下去,然而杀手突然的闯入,打破了她的预想,也终于使她记起了永夜之前如日中天的光明。
数百年前,神为了威慑信众,开始在凡人中创造神迹,诞生了一批神子和圣女,少女就是其中之一。她被选为神的侍者,从小像公主一样在神殿中长大。只要向神献上祭品和忠心,神就会藉圣女之手治好信徒的任何疾病。圣女在神圣而严苛的氛围中懵懂长大,但有一天,一个异教少年在逃跑中无意翻进了神殿,小姑娘对这位陌生的朋友慷慨相助,并在神殿里拨给他一个能吃饱饭的职位。
多年之后,少年的异教徒身份被发现,受了欺骗的信徒们愤起重伤少年,少女不忍看着唯一的亲人死去,不顾神的禁令,医治了少年。神因此震怒,他无法惩治异教徒,又不愿杀死自己的造物,于是将少女变成盲眼的残废,令神殿的祭坛成为她的囚笼。古代的圣女拥有不老不死的身躯,得到医治的少年也成为不老的生灵。突遭厄运的少女为了哥哥,在佯装失忆中勉力活着,少年则为了寻找解放妹妹的魔法而四处奔走,为了避免少女恢复可怕的记忆,成为缄默的哑巴。两人在绝望中相互扶持,却也互相成为对方的囚笼。
“我的前半辈子杀了很多人,”杀手说,“我本该由魔鬼来处决。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好受些,就动手吧。我死了,也就无需再履行我的承诺了。”
沉默许久的青年回答:“我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耗费了数百年的光阴。我记起来了,当年我们在神殿里悠闲度日的时候,我们约定了去看海,和海那一边的群山。她临死前对我说:‘请代替我看着这世界。’这是她数百年来的愿望,我视而不见。趁我还没有变成真正的瞎子,我想做一件她所希望的事。”
没有人知道被刺穿了心脏的少女是否说过这句话,或许这是她百年之前就已预定的遗嘱,或许是她化为飞灰前的心意相通。上古的神迹谢幕后,世间依旧保存着不朽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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