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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从涿鹿之战到牧野之战,带领帝王之兵作战的,有数十起;从六经到诸子百家,谈论帝王之后作战的,超过几万字,帝王之兵的战力很明确的摆在那里,相关的谈论也都详细地记在那里。等到了宋楚之间的泓之战,宋襄公把自己看成帝王之兵,却惨遭挫败,后来的读书人因为宋襄公的一次失败,而怀疑古代数十次帝王之兵的战斗力。真的是这样吗?太离谱了吧。
宋襄公是宋国的君主,难道不知道宋国弱小吗?受到楚国的威胁,难道不知道楚军强大?却自不量力,把自己当成天下诸侯的盟主,想逼迫楚国参加诸侯会盟,这是宋襄公愚笨不懂事的第一条。齐桓公实现的霸业,宋襄公听到也看到了,宋襄公反思自己的信义与齐桓公相比谁更好?地盘比齐国谁更大?军队比齐国谁更强?齐桓公九次组织诸侯会盟,最终也拿楚国没办法。但是,宋襄公却想一下子把楚国拿下,这是宋襄公愚笨不懂事的第二条。在盂地会盟时,诸侯就绑架宋襄公,反过身来要攻打宋国,宋襄公差点被杀,好容易平安归来,也不想想前期受到的这个耻辱,还敢为了争取郑国而举兵攻打楚国,这是宋襄公愚笨不懂事的第三条。这三条,都是普通人能明白的(宋襄公却不明白)。更何况所谓帝王之兵,已经在千年之前,零星的记录藏头去尾,若有若无,这难道是宋襄公能懂得的吗?看看他当时做事的粗枝大叶,就知道他对帝王之兵的理解也是错误的,不用上战场去看,就知道他必败无疑。有人认为宋襄公的失败是被古代帝王之兵害了,这分明是一个瞎子说错了乐理,就因此要废掉整个音乐体系,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有人又说:“宋襄公没有帝王的德行,却想学习帝王的用兵之术,所以招致失败。”这种观点也不正确。如果真的是帝王在世,人们都信服帝王,那么就不必要派军队打仗了。德行不能服众,然后才会派军队打仗。战争是德行不足造成的。对方既然不信服,然后才有军队冲突,最后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去了。我在这个时候仍然彬彬有礼,向对方讲王道,正好被捉住了,我觉得帝王的军队不是这么笨的。古代军队誓师的时候喊:“殄歼乃仇!”又喊:“取彼凶残!”凛然以待没有丝毫懈怠。他们所宽大对待的,只有那些逃跑的人。临阵倒戈,向我设诚的,给予优待。如果两军白刃相接开始血拼的时候,哪里还有放过对手的?所以说,宽大优待投降的,是帝王的军队;宽大优待敌人的,是宋襄公的军队,这又怎能混为一谈呢?
公羊子认为,宋襄公打败仗是周文王的错误引导。唉呀呀,宋襄公又怎能懂周文王?像那个叫子鱼的才是真的懂文王。子鱼劝谏宋襄公攻不必打曹国时说:“周文王听说崇德内乱,所以攻击他,围了一个月,没见对方投降,于是撤兵继续施行教化。等时机成熟后又再次出兵,终于收到兵不血刃的效果。”子鱼的说法中肯切实,撤退不打曹国,就是得到了周文王的真传。而等到泓之战时,子鱼劝谏宋襄公时,慷慨激昂,意气奋发,劲爆强悍,与前期完全不同,好像悖离了周文王的做法。这是因为环境变化,应对也应该不同,这才是真正学习周文王的方法呢。懂得子鱼是善于学习周文王后,就懂得宋襄公是不善于学习周文王的。
《东莱博议·宋公楚人战于泓》
由涿鹿而至牧野,举帝王之兵,更数十战;由六经而至诸子,谈帝王之兵,逾数万言;効非不明而说非不详也。及宋襄公为泓之役,而以帝王之兵自许,反至丧败,后世指其一战之失,尽疑数十战之功为不可信。果哉?说之遽也!
宋襄君于宋,岂不知宋之弱?迫于楚,岂不知楚之强?乃不量宋之力,偃然自为盟主,欲屈强楚之君于会,其愚而不能料事一矣。齐桓之霸,宋襄公耳目所接也;宋襄自观信义与齐桓孰愈?壤地与齐桓孰愈?兵甲与齐桓孰愈?齐桓九合诸侯,终不能屈致楚子,而宋襄乃骤欲致之,其愚而不能料事二矣。盂之见执,几不免虎口,仅能纵释,曾未阅时忘前日之辱,尚敢称兵与楚争郑,其愚而不能料事三矣。是三者,皆匹夫匹妇之共晓。况所谓帝王之兵制,远在千百年之外,断编遗简若藏若没,若存若亡,是岂宋襄之所能知乎?观其料今事之疏,即可验其谈古道之谬,虽未交锋之前,固预知其必败也。说者乃以宋襄之败,为古道之累,是犹见瞆者之误评宫角,遂欲并废大乐,岂不过甚矣哉?
或者又谓:“宋襄无帝王之德,而欲效帝王之兵,所以致败。”亦非也。使帝王之世,人皆服其德,则固不待于用兵矣。德不能服,是以有兵,则兵者生于人之不服也。彼既不服矣,豨纵豕突,亦何所不至?我乃欲从容揖逊以待之,适遗之禽耳,吾恐帝王之兵不如是之拙也。
古之誓师者曰:“殄殱乃仇!”曰:“取彼凶残!”凛然未尝有毫发贷。其所宽者,惟弗迓克奔而已;奔而归我,所以弗击。苟推锋而与争一旦之命,胡为而纵之哉?是纵降者帝王之兵,纵敌者宋襄之兵也,乌可置之一域耶?公羊子以宋襄之战,为文王之过。呜呼!宋襄何足以知文王?若子鱼乃真知文王者也。子鱼谏宋襄之伐曹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僖十九年】其言薰然而不伤,退然而不伐,妙得文王之本心。至于泓之战,其谏宋襄之辞,发扬激厉,奋起劲悍,骤与前日异,若与文王不相似;与变推移,不主故常,此真学文王者也。知子鱼之善学文王,则知宋襄之不善学文王矣。
【附评】
焦弱侯曰:学文王不与宋襄而与子鱼,所谓善学柳下惠者,无如鲁男子,深得脱胎换骨之法,不待辩论而公羊之说自屈,尤见笔力之高也。朱字绿曰:《博议》好用奇峭之句,独此篇举止端严,不事佻俏,至破宋襄迂遇之论,极为痛快。前说宋襄,陈馀杯水救车薪之火,尚许他有一念之合于帝王,此并说所言非是帝王,更直截。张明德曰:度德量力,不待智者而知之也。泓之战,子鱼早已言之,宋襄不自揣,而致有二十三年身死之祸。文直起直断,直结,乃为有制之师,其说宋襄之遇处,更极痛切,文之正大而不落纤巧者,此篇乃为得之。
附:《宋公楚人战于泓》
鲁僖公二十年,宋襄公欲合诸侯。臧文仲闻之,曰曰:“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
二十一年春,宋人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曰:“小国争盟,祸也!”
秋,诸侯防宋公于孟。子鱼曰:“祸其在此乎!”于是楚执宋公以伐宋。二十二年,宋公伐郑。子鱼曰:“所谓祸在此矣!”秋,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吉之为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二十三年,夏五月,宋襄公卒,伤于泓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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