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很温暖,像将灭未灭的炉火,温存的照耀在拉里和金妮的身上。
他们俩蹲在拉里家后院的草坪上,周围堆满了玩具。
拉里本人手拿着一辆硕大的黄色玩具铲车,大铲子高高的扬起来,这是他每年圣诞节都祈祷得到的玩具,现在终于如愿了。而金妮身前,堆着流水镇的玩具商场里,能买到的全部的芭比娃娃,金妮正把她们排成一排过家家。在他们周围,是无数的气球和玩具兵小人。
那些气球有的是超人和蝙蝠侠,另外一些是他俩最爱的《汤姆和杰瑞》,气球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散落在草地上。东方吹来一阵丝绸般的微风,气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八岁的拉里快要陶醉了。虽然他俩是邻居,但他从没和同岁的金妮一起玩到这么晚,因为这是回家吃饭的时间,他最讨厌的时间。黄昏时的光线照射在金妮柔顺的金发上,蒸发出好闻的香皂的味道,有着和平时迥异的美丽。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拉里一度忧心忡忡,他仿佛听见他妈熟悉的声音响起:"拉里,快回家!"过了很久才慢慢习惯过来。对拉里来说,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患得患失,此刻他只是不再竖起耳朵去听来自厨房走廊的声音,在摆弄他的玩具小汽车时,也不会再不时的回头张望了。
他拿起铲车,从地上铲起满满一捧泥土,一辆一辆的将其他小汽车排在后面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队,然后从金妮的“芭比娃娃家庭会议”里抢过一个芭比娃娃,让它坐在车头。拉里随时准备按住娃娃,因为金妮是不会容许他抢夺玩具的,虽然这是拉里最喜欢的游戏环节:抢金妮的玩具,然后告诉她有本事就抢回去。
可是金妮今天甚至没有抬一下头。金发小女孩一言不发的又拿出来一只娃娃,摆在空缺的位置。
一圈芭比娃娃端正的围坐在土坑里,衣服上的土粒已经被清除了。金妮的两只小胳膊抱着膝盖,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这些娃娃,最后一缕阳光照射过来,芭比娃娃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曾经拥有过生命的木偶。
夜幕开始降临,围墙外的枯树枝,在暮色暗影的映衬下,像一幅诡异的儿童壁纸。
拉里不解地望向金妮,她埋着头的样子让人很不熟悉,一点也不熟悉。
“嘿,金妮……想要你的娃娃吗?”
金妮突然站起身来,拔腿向院子外面跑出去。
拉里大惊失色,但他还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铲车,跟在金妮后面飞奔。铲车里的土不断地泼洒出来,落在地上,像一条在荒蛮时代新开辟的道路。
金妮跑的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拉里家简陋的铁艺大门。拉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恐慌就跟出去,恰好看到金妮穿过马路,跑向自己的家,金色的头发一甩一甩。
拉里站在路边,困惑地大喊:“金妮!你干嘛去!”
他还想补上一句把娃娃还给你,这时一辆鲜黄色的大铲车突然在马路中央驶过,将金妮撞上了天空,白色的小裙摆像风筝一样张开,落下来的时候,就像被抛起来的娃娃。
拉里连吸了几口气,瞪大了眼睛,尖叫了出来,啊!!!!!!!!!!!!!!!!!
昏沉的头猛的一晃,拉里在他的小卧室里醒来了。垂满了塑料星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现在是凌晨,但不知道是几点。拉里汗出如浆,仍然兀自地喘着粗气。
原来是一场梦,拉里心有余悸的躺回小床上,自己为自己盖好被子。
在他再一次入睡前,突然想到,在那个梦里,他从未见到过金妮的脸。
二
第二天早上,拉里安静地坐在桌边吃他的炒蛋和小熊麦片,闲的无精打采。
爱丽丝并非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了。拉里以前也曾这样无精打采,在爱丽丝给他收拾小床时,发现枕头下边有四五个玩具兵和一只快要没电的小手电。
很显然,这两次都一样,拉里夜里不知道偷偷地玩到几点。
爱丽丝私下叹了口气,单独抚养拉里,已经像睡在亚马逊丛林的蚊子老巢里一样榨干了她,对有些小事,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关注。
“拉里,快点吃,校车就要来了。”
“好的,妈妈。”拉里含着鸡蛋说。
约莫过了十分钟,爱丽丝靠在门口,目送着拉里和隔壁的小家伙金妮,一起背着小书包登上校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一丝小小的疑虑掠过她的心头,儿子和金妮见面的时候,好像有点迟疑,这和以前很不一样。但他们毕竟还是八岁的孩子,爱丽丝很快就忘了。
她决定小小地偷一会懒,瘫坐在沙发上,看着池子里待洗的盘子发呆。
今晚儿子又要单独在家了,她在镇上披萨店打的零工是从下午开始上班,直到午夜才能回家。拉里已经习惯了,自己回家,自己弄些吃的东西。
在前几年,爱丽丝一想到这些就鼻子发酸,可她必须这样,这栋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清,拉里的爸爸提供的抚养费远远不够这个家庭的开支,这还没有把他喝的烂醉,以致于不能及时提供支票的日子减掉。
到了周末,拉里不需要早起上学的日子,生活反倒会变本加厉。爱丽丝在周六早晨四点就要起床,替拉里准备好一天的食物,然后驱车一个小时去一家汽车酒店当清洁工,下午继续回到披萨店做服务员直到半夜。睡上几个小时,再重复一遍。
有时一到周末,爱丽丝就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只要坚持到拉里长大,生活就会变好的。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事,就是在这段困难的日子里,拉里至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邻居陪他玩耍,还能吃饱饭,有一栋房子睡个好觉。
不然爱丽丝简直不知道生活要怎么继续下去。
三
从前无论有多少噩梦,拉里醒来以后,总是在吃完小熊饼干之前就将梦忘记了大半。
可今天当拉里跟在金妮的身后,看向她的背影,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她裙摆像风筝一样,高高飘在空中的样子。放学后,金妮像往常一样邀请拉里在后院挖两个蚂蚁洞。拉里仔细地端详着金妮垂着几缕金发的额头,湛蓝色的大眼睛,白皙皮肤上的几个雀斑,视线却渐渐浑浊起来。像隔着冬天结了霜的窗户,五官逐渐模糊不清,最后只留下一片淡漠的白色。
“拉里?!”
拉里猛地惊醒,“不,不去了,我们明天再挖吧。”话未说完,就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家。
金妮很想发火,但她只是张着嘴楞在原地,有时疑虑会压制愤怒,这是金妮第一次体会这样的情感。
拉里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家门,匆忙逃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家里还是熟悉的空荡荡的,他想给自己拿一灌可乐,可突然有点不想去房子的其他部分了。就像半夜惊醒想要尿尿,大多数时候他宁可憋着。
"嘿,汤姆!嘿,汤姆!要抓老鼠了!",拉里突然大声说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回声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学舌,嘿,汤姆!嘿汤姆!要抓老鼠了!
他打开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放猫和老鼠,汤姆和杰瑞,每天放学时间都会在电视上上斗智斗勇。看到第二集时,拉里就已经将不快的事全都忘了,拿起桌子上老妈留下的披萨,边吃边看。
汤姆发疯般的追逐杰瑞,突然踩到了地上的锄头,锄头立起来打肿了它的鼻子,它一后退,又踩中了一把铁锹,打中了自己的后脑勺。
孩子大笑起来,胡萝卜粒从嘴里喷出来,掉在衣服上,他漫不经心的捡起来塞进嘴里,要不让妈看见,又要被责骂。
他连续看了几个小时,才感觉无聊,一看表已经九点了。爱丽丝不在家的时候,拉里也会睡前刷牙洗脸,只不过两样加起来也不到30s。他飞快的洗完,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卧室,从铺着米老鼠床单的床下拖出一个大纸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兵。他挑出几个掷弹兵,几个步枪手,再拿出小小的手电筒,转身就将床头灯关掉了。
手电筒摆在枕头上,射出明亮的光线。拉里将玩具兵排成一排,嘴里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好像在向着战场行军。一会又将他们摆在枕头和床单的褶皱里,好像埋伏在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里,步枪手在前,掷弹手在后。拉里想象着这一切,就像《野战排》里的大兵们,浑身涂着墨绿色的油彩,筋肉虬结的胳膊端着卡宾枪,嘴里满不在意的嚼着口香糖。
雨林里危机四伏,密不透风,大兵们武装到了牙齿,可他们面对的大自然一样残酷的淘汰现场,没人有精力在意闷热和蚊子,因为下一秒这可能就是你最后的生命体验。他们仍然不会停下嚼那些口香糖,因为谁停下谁就是孬种。
唯一能让他们的嘴闲下来的时刻就是现在,现在他们像这座丛林的孩子一样埋伏在这。尽管他们的家到这片丛林的距离至少是一整个太平洋。
他们在等着越南人的运输队经过这里,但他们警觉又残忍,每个大兵都像沉默的石头,静伏在自己的位置。
其中一个步枪手叫莱恩,他是这个步兵班的班长,到越南已经两年了。两年里他身边的队友换了又换,到现在,没有一个老朋友还四肢健全的留在这片土地上。对莱恩来说,他有无数个理由给越南人一个实在的教训。
这时埋伏点附近的虫鸣,鸟鸣突然消失了。整块区域变得异常安静,一阵莎莎声传来,这是草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每一个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枪。
莎莎声越来越响,一个越南人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林中小道上,距离莱恩埋伏的位置只有三米。
整个班的士兵们都心头一紧,饶是莱恩这样的战场老兵,也差点条件反射地开了枪。
可他们现在要保持静默,他们要放过开头探路的越南人,在越南人队伍的正中间发动袭击。
莎莎声充斥着这块狭小的空间,几十个越南人排成单列纵队,推着辎重经过这里。如果他们都有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就能闻到近在身边的M2卡宾枪的枪油味,可是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第五辆辎重车经过莱恩面前时,莱恩把手榴弹扔到了一个越南士兵的怀里,在这个家伙看清是什么之前,冒着白烟的手榴弹就爆炸了。随后,莱恩和他的战友们,把上千发子弹倾泻到了越南人身上。他们有如天神下凡,火力凶猛,弹无虚发,越南士兵被打的抱头鼠窜。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士兵们坐在接应的直升机上,跨越下方茂密的丛林,返回基地。碧空如洗,清凉的风从敞开的机门间灌入,莱恩想到基地放在河水里冰好的啤酒,口水直流。
突然,前方硕大的蓝色天幕上,升起一团巨大的云朵,足有营地飞机场一般大,灰色的青烟笼罩在四周,在晴空下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拉里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就坐在莱恩身边,看着莱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朵巨大的云彩,?云彩逐渐变成了《猫和老鼠》里的汤姆,它握着一根足能捅到天堂去的台球杆,架好了姿势,预备着朝他们小小的直升机捅下去。
拉里想大叫着提醒飞行员注意前方,可喉头就像打了结一样发不出声音。汤姆手中的球杆稍微伸缩了几下,突然捅了出来,像一个世界级斯诺克明星那般自信,云彩贯穿了直升机,所有在尖叫着螺旋下坠。
一阵天旋地转,拉里落在了软绵绵的台球桌上,足球场一样大的绿色桌面上,被赤红色的木头桌边围绕,汤姆巨大的猫头就在台球桌远端,仍然拿着那根台球杆。
拉里尖叫一声,拔脚逃往离他最近的球洞,他跑的飞快,很快就到达了洞口,黑黢黢的洞口好像一只怪物的大嘴,但背后一股突然增加的劲风,逼着拉里闭起眼睛跳了下去。
漫长弯曲的黑暗球道甩的拉里头昏眼花,最后一头撞在了袋底,拉里摸摸自己的肚子,痛苦的坐直,他浑身酸疼,鼻子一抽,眼泪差点流下来。
可他没敢哭出来,袋底不代表安全,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汤姆在干什么是现在最值得担心的事。拉里噙着泪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时间突然变得漫长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只是一片死寂。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一匹巨大的大象,像拉里奔来。
汤姆击球了,一颗飞机那么大的台球正在飞快的压过拉里头上的桌面,袋口一阵剧烈的摇晃,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拉里知道,台球入袋了,该死的汤姆,打的就是这样准。还有不到两秒的时间,台球就要凭空出现在拉里眼前,将他撞成肉饼。
整个网袋晃动越来越剧烈,拉里的世界地动山摇,虽然看不见,他还是感到了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压迫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台球滚到了。
拉里一身大汗的惊醒,身下的床单几乎湿透。
玩具兵仍然排成一排,藏在枕头和床单的褶皱里,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床上睡着了。
这个梦如此真实,真实到拉里醒了以后仍然有些恍惚,他小心翼翼的下床打开了走廊里的灯,给自己倒了一杯"旋风超人"橘子汁喝。挂钟显示现在是23:27,妈妈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回家。拉里回到房间里,把玩具兵扫到地板上,爬上床,躺进被窝,把被子盖到下巴,呆呆地望着卧室的墙,直到凌晨四五点,才再次睡着。
四
一周之后,睡觉对拉里来说变成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
缺乏睡眠让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最先注意到这点的是他妈妈,每个月她会休息两天,陪陪拉里。
就是在这两天里,爱丽丝发现儿子居然开始吃胡萝卜了。刚开始她感到一丝欣慰,以为时间改变了拉里的口味。当天晚饭她立刻做了双份的萝卜丁,拉里照吃不误。
但他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盘子,机械的把食物放进嘴里,然后牵动肌肉张开颌骨,关闭颌骨。爱丽丝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拉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她摸摸儿子的头,换关切地问到:"感觉不舒服吗拉里?"
拉里没有听见。
"拉里??"
儿子茫然若失的抬起头:"怎么了妈妈?"
爱丽丝担心的看着拉里:"拉里,这两天你很没精神,也不怎么出去玩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拉里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道:"妈妈,是噩梦……是非常可怕的噩梦!"
"天啊拉里",爱丽丝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你刚刚要把妈妈吓死了。"
"妈妈你没懂!那些梦本来都是好梦!可它们最后都变成了噩梦!"拉里拼命地解释。
爱丽丝尽量耐心的解释道:"拉里,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的,妈妈也会做噩梦…"
"妈妈!",拉里着急的嚷起来,"它们和我以前做的梦不一样!"
"拉里!梦都是假的,孩子。"
拉里眼圈一红,哭了起来:"可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爱丽丝急忙走过来,把儿子的头紧紧地搂在缠着围裙的怀里,惶惑地看着儿子颤抖的小脑袋。她作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确实有什么事不对,但这违背了她已知的常识。
自从她的丈夫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不安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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